謊出了門,從學校的大鐵門裡鑽進去,貼着牆向教學樓跑。
我貼着牆,是想顯得專業點。
夜晚的學校,荒涼得像片墓地,根本不會有人來。
但隻是我以為自己不會碰到人——還是碰到了。
學校另一面圍牆隔開了學前班,在我剛走進教學樓的時候,就聽到了鋁合金撞擊磚牆的聲音,我在花壇的冬青樹下貓下腰。
從牆上跳下一個人,舉着手,接過鋁合金的門框。
鋁合金在夜裡發出熒光的白色,盡管非常暗淡。
那個人影把鋁合金很輕地擱到地上,從一個角開始往下放,幾個門框就平鋪開來。
之後又跳下一個較矮的身影。
我判斷出了他們的身份,是因為猛子用氣聲喊了一句話,他說,别舔嘴了。
接的人立刻回了句操你媽。
于是我知道對面可能就是何鐵他們四個人。
他們不會到教學樓來,更不會發現我。
當何鐵跳下來時,我就覺得這件事不太那麼有趣了。
隻要他一出現,我會瞬間感到沮喪。
看着他們鬼鬼祟祟地鑽出學校大門,我邁着步子上了樓。
見到何鐵,總能讓我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做着和他一樣龌龊的事情。
不論我如何狡辯,都不得不承認,雖然我沒有拿任何東西,但這種行為又和他們有什麼區别?
開主任的門時,我沒有特别心虛和緊張,這個學校已經徹底荒廢了,這會一直持續到黎明。
主任的抽屜裡隻有些教案和表格。
櫃子裡也沒什麼東西。
主任曾經從馮濤書包裡搜出過幾張三級片光碟,那是很難搞到的。
想到三級片,我就臉頰發燙。
我也有想看看是什麼的沖動,想知道三級片三個字被下了什麼樣的定義。
坐在主任的椅子上,我想起自己在這間屋裡不知道被罰站過多少次。
一站幾個鐘頭,課也不上,之後就在那張全是茶水漬迹的小課桌上補作業。
我撫摸着桌子上的一個茶杯,桌面上鋪着硬币厚的大玻璃,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牆邊,他正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此時整個房間隻有他一個人。
我立即回過頭想撇開他,看向窗外。
我又看到了另一個無比巨大的自己正坐在教學樓上,他雙腿盤着,腿從樓頂伸到了地面,在荒涼的操場裡,他悲傷地、靜靜地坐着。
他過于靜寂,以至于我不能再多看一眼。
五歲的時候,我還住在八号樓,陳江跟人換了房子。
陳江換房子,是為了方便他管理那個旅館,他添了錢,買到了七号樓兩間連在一起的房子。
隻是他沒有把搬家的具體日期告訴我。
那天下着小雨,我的衣服濕透,走到院子的鐵門前,敲着門,門上那個小圓洞的鐵片打開,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不是陳江,那個人說,你家搬走了。
他迅速合上了那個鐵片。
我感到困惑,并且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居住的家也可以在某一天給人如此強烈的陌生感,隻要它拒絕。
我不能幹站在雨裡,就去了樓口的柳樹下。
柳樹後面是樓的側面,那兒有一個屋檐。
原來的住戶在院子側面開了一個門,後來又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給封了起來。
屋檐下的那個台階就是原來能進入房間的門檻。
我站在屋檐下面,凍得發抖,好像看到連柳樹也在發抖。
我知道柳樹是不會感到冷的。
我在想自己該怎麼辦,陳江也許會找我。
我用手擰着衣角,滴答下一小縷水。
屋檐也向下滴着水,台階下的水窪有着連續不斷的漣漪。
為了讓自己暖和些,我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個塑料袋包裹的紅糖粽子。
第二天上課,我趴在桌子上,鼻子有點堵塞,頭也稍微有些暈。
突然一個紙團扔過來,在鉛筆盒上彈了一下,我遲緩地用手打開,上面寫着:對你還不錯吧。
沒有署名。
我擡頭環顧教室,都是腦袋,想回頭看又有些發怵,這些腦袋幸好沒有轉過來看着我。
何鐵拖着腮對着黑闆,他一定在心裡算計好了這張紙條會經過哪幾個人的手中,這些人也許會看,也許就順手遞過去。
雖然即使他們打開瞄一眼也不會明白是什麼,但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一定打開過,然後推測一下,再然後若無其事,像何鐵一樣若無其事。
坐在教室的時候,我盯着黑闆,教語文的老師以為自己很會畫畫,就畫了個小房子。
我便預感到,在五十年之後,他還是隻會畫那個三角和正方形組合的小房子,當他認為添一個圓和一圈波浪線的太陽很無聊的時候,他就畫一個螺旋形,兩條曲線,興奮地對教室裡的人說,看,我畫出了蝸牛。
如果那麼想畫畫,為什麼不能抱着畫闆去畫石膏像?
我在似醒非醒之間,聽到一陣鐘聲,那也許是來自遙遠海邊的鐘聲,意味着時間停止了。
是除了自己的時間,一切都停止了,在下一次鐘聲敲響之前。
這段時間可以做什麼呢?我會跑到何鐵面前,把他的褲子褪下來,露出那個被塗了墨汁一般的屁股。
事實上,我會扒下很多人的褲子。
在平時,扒一個人的褲子會很困難,而此時,我可以以一人之力,讓很多人都凝固在那,然後這一瞬間,讓他長久地停留在褲子被褪下來的羞憤中。
做完這件事,我覺得這舉動很無聊,就穿梭在人群中,看他們被定格的姿态。
方弘毅伸着舌頭,舌頭貼在下嘴唇上,他每時每刻都要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嘴唇周圍會分泌蜂蜜一樣,結果就是那一圈都被舔得又焦又黑。
之前有個數學老師非常反感他舔嘴唇,就教育他舔嘴唇不好,也不雅觀,讓他保證再也不舔嘴唇。
于是方弘毅舔了一圈嘴唇說,我再也不會舔了。
我還看到了好友王天一,他在課本上畫畫,鉛筆停留在一個鼻子上。
他畫得可真無聊,無非添油加醋而已,他如此熱愛繪畫,利用課餘時間臨摹很多畫冊,甚至已經可以畫四格漫畫了。
猛子和馮濤正在盯着某個人。
猛子長得肥頭大耳,臉上有零星的幾顆麻子。
馮濤像個怪胎一樣,面部似乎會突然張牙舞爪。
他們都偷偷瞄着裘子怡。
我走到裘子怡的身邊,她真的一動不動了。
她像一塊玉。
為了讓裘子怡更漂亮些,我在她同桌的臉上塗了一個大黑圈,但我沒想到這支鋼筆的墨汁帶着臭味。
我覺得做得很過分,但就這樣吧。
可惜的是,裘子怡鼻子下面垂了一滴晶瑩的鼻涕。
我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衛生紙,在她鼻子下面擦了一下。
我收回衛生紙,突然很傷感。
我看着陰暗的窗外,想到又一聲遙遠海邊的鐘聲就要傳來了,就落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在座位上等着一切恢複。
我靜靜地坐着,垂頭盯着桌面,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什麼都沒有發生。
王天一繼續在課本上畫着愚蠢的漫畫,我在課間去他桌上看了一眼,頁面的邊角空白處都塗上了各種動物。
當有前後的女生來問他在畫什麼時,他頭也不擡地說,畫畫。
她們自然會看到他畫的是什麼,他也知道女生問話不過是想聊幾句。
王天一會在心裡盤算,我要是跟你聊幾句,這幾句又會耽誤我多畫幾筆。
為了防止我在心裡不斷地想何鐵,我也開始在課本上塗鴉,這是一件容易讓人注意力集中的事情。
鉛筆在課本上唰唰的聲音讓人進入一種節奏裡,在那個節奏的空白處,我的腦子裡已經沒有陳江和何鐵走來走去的影子。
猛子跟何鐵三人在一起的時間較多,他明顯很抑郁。
對于猛子,我反而有些釋然,雖然他現在的苦惱是我造成的,但我自身的苦惱卻比他嚴重得多,這種處境讓我顧不上對他有自責。
就在那段時間,何鐵三人跟裘子怡的接觸開始密切起來。
我一直覺得是那個下午給了他們膽量。
小區每年秋天都會有秋高氣爽的幾日,天上濕布般的雲散去,露出灰頭土臉的天空,陽光裡也摻入了渾濁。
放學之後,猛子邀請我和王天一去打乒乓球,到了操場的乒乓球區域,我看到何鐵也在,這是那次從我家中分别之後我們第一次有機會碰面,我心裡還惦記着他在課上傳來的紙條。
那張紙條被我團起來,本想扔到垃圾桶裡,但是我又展開,疊好,放到書包内兜裡。
我感覺扔出去,就會洩露自己的一部分。
看到何鐵時,我摸了摸書包,又裝作自然的樣子。
他也裝作自然的樣子。
有了光線的小區,使每個人都展現了最初的膚色,而我發現那其中的主色調是偏灰的。
我觀察了下王天一和猛子,心想灰得不算厲害,畢竟是我們河西的人。
河東的淤泥地被推掉之後,河東人臉上有了一層土色。
大家聚在這打球,其實隻是為了曬太陽而已。
打了一會兒球,我們就開始閑聊起來,幾個人坐在乒乓球台子上,何鐵躺了下來,我和王天一坐在另一張案子上。
這時候,教學樓下的演講台下開始聚集人,抱着小号和軍鼓,他們在排練升旗儀式。
每周的這一天,他們都會排練升旗儀式,舉着肮髒的小号,小号口上是一股吐沫的腥氣。
還有一個中間被敲得發黑的軍鼓,這種軍鼓的聲音很嘈雜,裡面好像填滿了沙子。
在每周一的升旗儀式上,這些人就吹起号子,雙手揮舞着小鼓槌,一面縮成一團的紅旗從操場一端移動到旗杆下,它緩慢升起的時候,這一片雜亂的聲音使我眩暈。
聽到他們排練的聲音,我腦袋裡又開始嗡嗡叫,就低下頭看着地面,王天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小聲說,你看。
我擡起頭,眼前這群人都注視着遠方。
裘子怡從教學樓的影子下走入光線裡,夕陽西下,她手中的青銅指揮棒搖搖晃晃。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裘子怡的面孔卻沒有那一層灰色,她在光線裡移動,肩部保持着平衡,如同一朵蓮花。
我突然想起之前隔着這段距離看到她款款走來的場景。
我因為參加升旗儀式遲到而被罰站在這裡,我正對着幾百個腦袋,幾百個灰溜溜的腦袋形成一片烏雲,讓我以為是上空倒映下來的,這幾百個腦袋讓我面紅耳赤。
在大家眼中,一個人的尴尬是很好看的,一個人的尴尬讓人想到自己并沒有處在尴尬中,就如同一個觀賞者。
我更關心的是我的早飯,因為睡過頭,當我吃着肉夾馍進入校園、主任罰我站在所有人的對面的時候,那個肉夾馍還沒有吃完。
在裘子怡走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微微向天空傾斜,她看不到地面上浮着的烏雲腦袋,她的腿靈動地一提一放。
我看了裘子怡一眼,知道了那麼個意思,我怎麼能在衆目睽睽之下看着裘子怡呢?這時一隻蒼蠅在我面前飛舞,我的餘光看到它正朝着我手中的肉夾馍飛去,我晃了下肉夾馍,但那隻蒼蠅還是靈巧地落了上去。
我又輕輕晃了一下肉夾馍,它還是沒有飛走。
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吃這個肉夾馍的時候,裘子怡從我面前五米的地方走了過去,她的踩踏寂靜無聲,我注視着她小巧的手,順着她的路線,我看到了臭烘烘的鼓号隊。
在我恍恍忽忽地看着裘子怡的時候,王天一又輕聲沖着我說,你看。
沿着他的視線,我看到何鐵正努力地擡起脖子看裘子怡,身體直直地躺着,隻是他的裆部被頂了起來。
我看到馮濤碰碰方弘毅和猛子,并指着何鐵的腰。
大家的視線從裘子怡的身影轉移到了何鐵豎起來的褲裆,并且臉上都含着笑意。
等何鐵反應過來,也仰起腦袋看了看自己的裆部,他立馬坐了起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而我知道他是感到羞恥的。
巨大的笑聲驚擾了裘子怡,她回眸看了我們一眼,那一眼相當短,辨認出是我們之後,回眸就戛然而止了。
在十歲左右的年紀,即使看到接吻,裆部也會莫名其妙地頂起,它像一個從出生起就帶着的烙印,隻是這個烙印是私密的,隐藏得恰到好處。
而我覺得,當何鐵把他對裘子怡的烙印暴露給我們看時,他對裘子怡的态度就已經發生了轉變。
而我們這群人表面是嘲笑他,其實暗地裡都有一絲憤怒在,那是種被侵犯的憤怒。
所以當嘲笑完這個事情之後,大家重新去看暖光下的裘子怡,眼神中已經帶着些許落寞了。
何鐵以一種自損的方式侵犯到了所有人的裘子怡,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赢了,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所以之後他對裘子怡做的所有輕浮的舉動,他不僅自我認可,而且覺得理所當然。
而我擁有一段關于夕陽的美好記憶:在一個暖洋洋的操場上,一朵蓮花使世界浸透在湖水裡,蓮花衍生出一個無垠的水平面,都收場在何鐵那險惡的褲裆中。
大家都散去的時候,王天一突然用力地撞了我一下,他再次說,你看。
人頭
吃飯的地方是陳江的院子,院子裡有個四角棚子,陳江的屋裡都是住戶,說話不方便,在室外,雨聲可以把說話聲壓低,壓得沉重。
幾盅之後,陳江蕩着绯紅的臉。
開旅館,讓小孩難堪。
他說。
黃槍掀起面罩,喝了一口。
我才難堪。
黃槍,想要女人嗎?
黃槍笑着說,想啊。
他本來還想說,你不也是光棍?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看,這樓上就咱倆老光棍。
黃槍笑了。
你是不是笑了?你天天蒙着塊布,其實把布摘了也沒事,跟你講,别人都看不透你。
摘了更沒人願意搭理了。
我老婆,孩子六歲就回娘家了,說我對她不好,不好就回娘家嗎?孩子怎麼辦?孩子我自己也能帶。
是。
院子裡都鋪了水泥,隔壁的葡萄藤傳來一陣植物的氣味,黃槍聽到隔壁王老頭的咳嗽聲。
想到王老頭年紀這麼大,也不是一個人,還有個老伴,滿院子的老葡萄,黃槍有些心酸。
你也不說,就是應付我,真看不透你,誰也看不透你,也不知道你幹嗎的。
我原來也看車棚,年輕時在廠子裡修機器。
陳江眯着眼睛看黃槍。
又喝了幾杯,陳江終于開始說了此次喝酒的緣由。
他的杯子磕了桌子。
他們在查我。
黃槍一下子就清醒了。
殺人案,整個樓的人都得查,她又沒親戚,都得查街坊鄰居。
黃槍說。
她又沒親戚?陳江猛地擡起頭,接近質問地說,你跟趙湘熟?他不斷搓動着左手手指。
黃槍慌張地搖頭。
不怎麼認識,見過。
陳江又低下頭。
查整個樓沒錯,可怎麼就查我們這種光棍!
聽到“我們”,黃槍身體僵了下。
你沒問題,他們不會弄你的。
為什麼?
陳江似乎有些尴尬。
你肯定沒事兒。
我直接跟你說吧,我們沒怎麼喝過酒,這次我是有難事兒。
黃槍給陳江斟酒,陳江也沒扶杯子,看來是上了酒勁。
趙湘死的那天,我其實打聽過她。
這句話讓黃槍清醒了,趙湘跟陳江能有什麼關系?
早晚給問出來,我想請你幫我做個證,她死的時候,咱倆還是像今天這樣喝的酒,咱倆在一塊兒。
黃槍恍然大悟。
他仔細觀察着陳江,這個中年男人身上有些贅肉,臉上最明顯的是垂下來的雙腮。
陳江開旅館,殺趙湘是不可能的。
有旅館,又像陳江活得這麼油滑,不會這麼殺個女人。
趙湘不是瘋子嗎?黃槍淡幽幽地說。
陳江笑眯眯地看着黃槍,看得黃槍冷汗直冒。
家裡的女人瘋了,就沒有用了?
葡萄藤有幾根分支趴在陳江家的院牆上,院子裡沒有樹,沒有泥土,那一小片綠色顯得生機勃勃。
黃槍心裡咯噔一下。
然後他繼續想着,家裡的女人瘋了,就沒用了。
陳江回屋,拿出一個小紙包,塞進黃槍的口袋。
黃槍立即掏出來,死命地推出去。
陳江的手越推越軟,小紙包落到地上的一片煙灰裡。
這事兒,我不能答應。
你不信我?
信,也不能。
還是不信?
信不信都沒關系,我沒什麼可賭的,我就一個孩子。
陳江沉思了一會兒。
那好,今天當我什麼都沒說,咱繼續喝酒。
你請我喝酒,我很榮幸,我沒被人瞧得起過,但這事兒,我真不能做,我也做不了,如果給你捅了簍子被查出來,估計還害了你。
不提了。
他們喝完杯裡的酒,黃槍起身要走,陳江帶着歉意送黃槍到門口。
陳江給黃槍撐傘,黃槍推開了,說就幾步路。
他注意到,牆角的葡萄藤上已經結了青澀的果粒。
出了門,他看到陳沉在樓口,陳沉朝黃槍注視的眼神埋在他的眉骨陰影下,又倏爾不見了。
黃槍的屋子房梁有四米高,頂梁上懸下一截油黑的電線,吊着四十瓦燈泡。
小峰睡房西,黃槍睡房東。
黃槍開始注意小區裡的人,小區沒有了以前那種安靜地沉浸在潮濕和臭氣中的氛圍,因為片警肯定調查過整棟樓的人,他們通過自己的胡思亂想,找個别的人盤問,再把他們遣送回來。
找兇手成了一個枯燥的遊戲。
他們要做的,隻是找個軟木塞堵住這個口子,軟木塞是什麼顔色都行,隻要堵得住。
但黃槍還是很在乎兇手是誰,按陳江的話說,最有概率成為軟木塞的人,就是他倆,而陳江看起來怎麼也不像會明目張膽殺人的人。
他想到陳江形容他“誰也看不透”,就有些害怕。
直到有一天,二狗出現在車棚裡。
二狗不到五十歲,個子不高。
黃槍見到二狗時,二狗黝黑圓滾的臉上已經有些憔悴,二狗把自行車推出來,路過黃槍時,接了根他遞來的煙,對黃槍硬擠出一絲笑。
二狗家住在三單元二樓,他的妻子跟二狗一樣體形彪悍,但他們的女兒卻沒遺傳到兩人的特點,女兒長得天生秀麗,屬于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去買菜?
二狗叼着煙,沒用手夾,說,老婆病了。
二狗平時跟女人吵架,聲音震懾全樓。
有些日子,黃槍每天都能聽到二狗和老婆吵架的聲音,兩人對着飙音調,高到二狗上不去的時候,開始比試聲音的粗碩,粗到二狗老婆粗不下去時,會聽到他們女兒玲珑溫潤的勸架聲。
小女孩有着二狗家女人的豪放性格,配在绮麗的外表下,讓人深刻體會到生錯家庭的不協調感。
但二狗也不像表面那樣野蠻。
黃槍聽到他們夫妻吵架,會彼此分析,然後總結到最能戳中對方的點,再又輕輕繞過去,讓别人猜不到,隻是彼此生活得長久了便明白。
靠孩子維系的家庭,孩子便承受了雙方的傷害。
黃槍從二狗身上看到一種屈辱,他似乎并不想管那個女人。
二狗夾起煙,聽到一陣摩托車聲,一輛侉子從拐角過來,嫚哥下班來存車。
二狗見到嫚哥,表情有些凝滞,煙屁股從手裡掉落下來,掉落到鞋子上。
黃槍預感到煙掉下的位置不會燙腳,他看着煙蒂從鞋子一側彈了下地。
煙蒂的後面,是一雙白色的棉襪子。
白棉襪子!黃槍立即擡頭看三單元二樓的陽台,房間似乎被清空了,陽台上晾着的衣服都被收走了。
二狗握着車把,說,買菜去了。
黃槍應了一聲。
嫚哥沒有向兩人打招呼,直接進了車棚。
嫚哥出來時,二狗已經消失在七号樓的另一個街角。
嫚哥一出來就問,最近見過他嗎?
頭一次,都是他老婆來存車。
他怎麼躲我?
他怎麼躲你?
是他報的案。
花
王天一的“你看”裡,有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校門口望着整個操場,好像之前的一切都盡收在他的眼底。
我辨認出那是住在車棚的小峰,他又要去河邊看龍了。
其實王天一要我看的是,無聊的何鐵他們三個人已經朝着小峰走了過去。
在他們走到跑道的時候,小峰跑開了。
如果小峰被追到,後果就會更嚴重。
小峰看什麼呢?
不知道。
王天一從球案上跳下來。
你不走嗎?
你不跟我去看看小峰?我說。
你不走嗎?他又重複了一遍。
那你先走吧。
王天一就拖着那個書包,向學校大門走去。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對自己周圍的一切都很明白。
至少比我清晰多了。
出了校門,我向河岸的兩邊張望,沒有小峰和那三個人。
他們會不會跟到車棚了?意識到這一點,我加快腳步朝七号樓走去。
小峰大約是讀二年級的歲數,但他不上學,這個小孩喜歡站在河邊。
他撿到那個龜殼的時候我親眼見過,小峰抱着濕淋淋的龜殼,上面還纏繞着水草,水草淋濕了他的衣服,褲子上全是水的印記,他抱着龜殼興沖沖地朝他家跑去。
其實一個龜殼就已經夠讓人高興的了。
小峰比較瘦弱,頭發顔色也淺,也許是營養不好。
他站在河岸上,朝水面遙望,也許是誰踢了他一腳,才讓他從河底摸到龜殼。
在小區樓群的一個拐角處,我看到何鐵他們三個人。
見到我,馮濤和方弘毅朝我深深鞠了一躬,方弘毅那張熏得黑黑的嘴像隻大蒼蠅一樣從空中滑落下去。
他們笑得非常燦爛,并說,沉兒大哥!
頓時我心中有熱浪翻湧上來,何鐵已經開始傳播,他首先告訴了這兩個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瞬間我就能感覺到。
我看到站在兩人後面的何鐵,他仍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隻有我知道,在他羞愧的褲裆面前,他選擇不讓他們嘲諷他的方式就是說出了關于我的事情。
這令我無地自容,因為我就是在相同的狀況下出賣了猛子。
我甚至無法憤怒地看何鐵一眼,他洞悉了我們之間相同的卑劣,他軟化了唯一一個我可以蔑視他的制高點。
兩人彎着腰,我看到沒有小峰,就疾步匆匆地走開了。
我想,也許我躲避的方式是錯誤的,但這件事終究使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去面對這些人,羞恥的不隻是一些不可改變的事實,還有我那邪惡的第一反應,那個決定幾乎讓我喪失掉所有能夠與何鐵對峙的勇氣。
我背後的三個人一定又在商讨着什麼。
在他們眼中,我是什麼樣的存在呢?一個皮條客的兒子?一個卑鄙的小人?或者一個平時裝作清高強勢其實虛弱得很的家夥。
當我有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一層東西,虛弱就開始從身體裡由内而外地泛濫了。
這給了他們一個打壓我的機會,而這甚至剝奪了我的存在感。
我慌張地繞過這個路口,從另一個路口來到七号樓。
車棚的門口站着小峰,我心裡有一絲欣慰,關于我的話題也許救了小峰一次。
我想自己在平時還能阻止一些人壓制另一些弱勢的人,出于恐懼,我怕自己成為被壓制的一方,阻止本身将我與被欺辱的人分開。
這個過程裡我同時告訴了兩邊的人,雖然我不參與欺壓,但我也不會被欺壓。
直到後來我理解了,去保護一些人與反抗一些人是同一個道理,都源于自身存在的恐懼感。
小峰被欺辱是由于他的父親——黃槍每日戴一個面罩,他矮小,面罩人看他不順眼,面罩遮住了黃槍的傷疤,使他看起來能同别人平起平坐,而他們不希望跟黃槍平起平坐,他們希望看到黃槍的傷疤全寫在臉上,這樣就有一種優越感,知道在這個屎尿縱橫的小區裡,在臭氣的包裹之下,自己還有隐藏自身傷疤的資格。
我走到家門口,在開門的時候,回頭看了眼小峰,他們沒抓着你?
小峰摸着自己的斷指,沒有。
我想,他們已經抓到我了,我沒有再幫你解圍的資格了。
小峰又說,他們在樓後面吧?
我笑了下,表示剛才遇到了。
這時小峰鄭重其事地看着我。
你别怕他們。
他說。
我轉過身去,裝作開鎖。
我對小峰的話一點都不感到疑惑,雖然幫過他幾次,但我一點也不疑惑。
走到家,穿過客廳,來到走廊,走廊裡黑洞洞的,我伸手,手掌觸摸到石灰牆,陳江在廚房裡做飯,我打開自己房間的門,坐在床上,把書包扔到桌子上。
我躺下來,想着一天又過去了。
眼睛裡顫抖着滾出淚水。
聽着陳江炒菜的聲音,我頭一次被自己深深的怯懦侵蝕得千瘡百孔。
而我在哭泣的時候,腦海裡卻重複着一個聲音: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