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細節,讓我們可以充分體會到當時幾位對話者的心境。
韓應寅是焦慮、痛苦以及小無賴;而宋應昌則是無奈中帶着一絲不耐煩,還有幾分警惕。
宋應昌從來沒喜歡過沈惟敬——不獨是他,所有人都沒喜歡過這個誇誇其談的騙子。
大明官場有自己的一套内在規則,文武官員升遷拔擢都有規矩依循——而沈惟敬本是市井無賴,沒有任何功名在身,而且寸功未立,就這麼赤手空拳闖進官僚體系,作為秩序破壞者出現、他得授遊擊将軍之職也還罷了,居然還作為一國使者,代表大明與他國折樽沖俎,這實在是難以接受。
在中國史料裡對這個人的描述殊無好話,也是這樣一種情緒的表現。
石星怎麼想不知道,其他官員一提起這個人,可都是面上無光,覺得自己“被代表”了。
而且沈惟敬從事的工作,在大明官員看來并不光彩。
和談這種事太丢人了,就算是為了拖延時間的假和談,若公開出來也會被那些言官彈劾,惹出大麻煩。
因此,沈惟敬的和談行動隻在一些高層官員中流傳,下層官員與軍官都未曾予聞。
當韓應寅一提這個名字,宋應昌就極其敏感地頂了回去,不允許他繼續說下去。
這些朝鮮人太多嘴了,他那時候一定在心裡這樣想。
朝鮮對沈惟敬的疑慮,一直到十二月八日才被從北京返回的鄭昆壽消解。
鄭昆壽回到義州以後,把中朝關于出兵的争論以及決策全過程都講給李昖聽,李昖這才明白其中的曲折。
鄭昆壽還拿出了薛藩報告的抄本,摘出裡面提及沈惟敬和談的一段話:“遊擊沈惟敬奮不顧身,單騎通言,約五十日,緩其侵犯,以待我兵之至。
然而我以此術愚彼亦安知彼非以此術而愚我乎。
”
沈惟敬可以不信,薛藩是朝鮮大恩人,卻不能不信。
很快在遼東的韓應寅也傳回消息,他在遼東找到了一個軍方的重量級人物:右協大将,副總兵官張世爵。
張世爵早聽了這些人糾纏的惡名,也不啰嗦,直截了當告訴他:李如松總兵已經到遼東了,十五天内必然發兵。
又說你們錯怪沈惟敬了,我們是打算借和談之名誘敵人出來,再聚而殲之。
(《宣祖實錄》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至此李昖方才疑慮盡消。
沈惟敬之前的種種古怪舉動,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朝鮮人還安慰自己,沈遊擊不願意告訴我們實情,那是怕我們洩露軍情而已。
(《宣祖實錄》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十一日)
沈惟敬若是聽見,肯定會叫起撞天屈。
他早就把真實意圖告訴過朝鮮人,誰讓他們不聽!
就在一切都看似煙消雲散的時候,事情陡然起了變化。
十二月十三日,李昖與大臣們閑聊,說起沈惟敬,還在啧啧稱贊沈惟敬的計策真是不錯。
正說間,韓應寅一腳踏進來,滿頭大汗,手裡拿着一份文書。
李昖打開一看,有點懵了。
這份文書是前天剛表揚完沈惟敬的張世爵發出來的,提請朝鮮方面注意,說沈惟敬已經被拘捕,讓他們嚴密監視,不要讓沈惟敬的随從進入平壤城。
李昖百思不得其解,這不是大明定下來的策略麼,怎麼現在又成了罪人了?
文書裡提及到沈惟敬的罪名主要有三點:第一,洩露軍情給倭寇;第二,沈惟敬帶的都是江浙老鄉,不帶遼東人;第三,擅自與敵人議和,而且剛談好條件,小西行長就撕毀條約,攻下了平壤附近的中和土城。
(《宣祖實錄》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這三點罪名十分牽強。
第一條罪名沒有任何憑據,沈惟敬反倒帶回不少倭寇的情報;第二條罪名莫須有,沈惟敬身邊雖無遼東人跟随,但北京兵部明明派了随行婁國安;第三條更是欲加之罪,小西行長攻下中和土城的時候,沈惟敬甚至還沒進入平壤,遑論和談。
怎麼原本還為沈惟敬辯誣的遼東諸将,突然之間翻臉比翻書還快了呢?
李昖不知道的是,此時在遼東境内,正在爆發一場極其突然的倒沈運動。
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找來朝鮮使者,深入追究沈惟敬的經濟問題,仔細查問沈帶入朝鮮的銀兩布匹究竟都花到哪裡去了,是否有任何違紀行為。
他還給朝鮮使者們偷偷給看了兩道密信。
這兩封密信來自于石星和宋應昌,裡面的内容大同小異:沈惟敬與倭寇議和之事,是他自己胡來。
大明專心一緻讨伐,沒有别的想法。
使者大驚,想把信的内容抄給國王看,卻被李如柏拒絕了。
到了十二月十七日,大明的态度變得更加清晰。
李如松在遼陽明确指出:“沈惟敬那個老騙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從來沒信過他半點。
”據說,當沈惟敬去面見這位大名鼎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