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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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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味,便會感到:那無疑是些叛逆者,熱情洋溢的青年;還有些家夥,略微昂起頭,鼻子裡嗤的一聲,那可是未來的天才呐——哼!須知中庸之道才有價值,要有點古典文學的修養才能欣賞彌爾頓。

    克拉麗莎看得出,布賴爾利教授同瘦小的吉姆·赫頓(他穿着紅襪子,一雙黑襪子還在洗衣間裡)談論彌爾頓,并不投機。

    她便插嘴了。

     她說自己愛聽巴赫[巴赫(1685—1750),德國作曲家與管風琴演奏家,德、奧古典樂派的創始者。

    ]。

    赫頓表示同感。

    這是兩人之間的紐帶。

    赫頓(很蹩腳的詩人)始終覺得,在所有對藝術有興趣的貴夫人中間,達洛衛夫人首屈一指,超過别人一大截。

    奇怪的是,她多麼嚴格。

    對于音樂,她完全抱着客觀的态度。

    一個故作正經的女人。

    可是,看上去多麼妩媚!她把家裡布置得如此美妙,卻喜歡邀請教授們,真是遺憾。

    克拉麗莎頗想把他拉過去,讓他坐在後室内的鋼琴邊,因為他彈起琴來神乎其神。

     “太鬧啦!”她嚷道,“太鬧啦!” “宴會順利的征象嘛,”布賴爾利教授彬彬有禮地颔首,溫文爾雅地踅去了。

     “他精通彌爾頓呢,”克拉麗莎道。

     “真的嗎?”赫頓說;他會在漢普斯代特區[漢普斯代特區,倫敦的一個大自治區。

    ]到處摹仿教授的腔調:主講彌爾頓的教授,宣揚中庸之道的教授,溫文爾雅地踅去的教授。

     眼下,克拉麗莎卻說,她要去跟那一對談幾句了。

    她指的是蓋頓勳爵和南希·布洛。

     那一對可沒有明顯地增加宴會的噪聲。

    他倆并不(明顯地)交談,隻是并肩伫立在黃色的窗簾邊。

    一會兒,他們就要雙雙躲到别處去了,可是不管在哪兒,兩人從來沒多少可談的。

    他們相互谛視,如此而已。

    夠了。

    他倆看上去都那麼潔淨,那麼健全。

    她敷上脂粉,顯得分外嬌豔。

    他則目光銳利,像鳥兒,能剝開表層,吃透核心;又像運動員,任何球都不會錯過,任何打法都不會叫他驚慌;他跳躍,擊球,萬無一失,當場大顯身手;也像騎手,他勒緊缰繩,賽馬的嘴便會戰抖。

     他有各種榮譽,還有顯赫的祖先的紀念碑,家中小教堂裡懸挂着世家的旗幟。

    他辦公務,管理佃戶;母親健在,有幾個姐妹;那天,赴宴之前,他整天泡在勳爵俱樂部裡;當達洛衛夫人走到他倆跟前時,他正在談俱樂部内的活動——打闆球啰,遇見表兄弟啰,看電影啰。

    蓋頓勳爵非常喜愛達洛衛夫人,布洛小姐也對她傾心。

    她的風度多娴雅呵! “你們來赴宴真是太賞光了——太美妙了!”達洛衛夫人道。

    她也喜歡勳爵俱樂部。

    她熱愛青年,尤其是南希,穿着那麼漂亮的禮服,準是花了一大筆錢,請巴黎第一流設計師裁制的,看起來仿佛隻有綠色褶邊缭繞着,自然而熨帖,更顯得亭亭玉立。

     “本來我想舉行舞會的,”克拉麗莎道。

     如今的年輕人不會談戀愛。

    不過,為什麼要談呢?隻要喊叫、擁抱、旋轉就行了;他們清晨便起身,給馬兒喂糖,撫摸可愛的中國種狗的鼻子,吻它;爾後,渾身一股勁兒,躍躍欲試,跳下水去,遊泳。

    青年就是這樣。

    他們不會領略英語的巨大功能,不會運用這豐富多彩的語言,它實在善于使人們交流感情。

    (她和彼得年輕的時候,就會整個晚上争論不休哩。

    )英語的各種手段能充實年輕人。

    然而,這些青年隻會同莊園裡的人交際,而且應酬得很好;可是單獨的時候,也許乏味些。

     “多可惜!”克拉麗莎道,“我本來想舉行舞會的。

    ” 不管怎樣,他倆來赴宴真是太好啦!談起跳舞嘛,各個房間都擠滿人了。

     老姑媽海倫娜也披着圍巾來了。

    抱歉,克拉麗莎得離開他倆了——蓋頓勳爵和南希·布洛。

    她要去照料年邁的帕裡小姐,她的姑媽。

     海倫娜·帕裡小姐沒有死,她還活着,高齡八十多了。

    她拄着拐杖,慢慢地攀上樓。

    她被安頓在椅子裡(這是理查德吩咐的)。

    主人不斷把七十年代去過緬甸的人領來見她。

    彼得上哪兒去了?老姑媽跟他向來是很親密的朋友。

    隻要一提起印度,以至錫蘭[錫蘭,現名斯裡蘭卡。

    ],她的眼睛(一隻嵌了玻璃)便會徐徐地變得深邃,閃爍出藍幽幽的目光,仿佛又看見了……不是異鄉的人們,那些總督呀、将軍呀、叛亂分子呀;對于他們,她毫無溫存的懷念或引以為榮的幻想;此刻,她心目中瞥見的是東方的蘭花,山間小徑,自己馱在苦力背上,翻過孤零零的峰頂(那是在六十年代);間或下來,去摘蘭花(令人贊歎的鮮花,從未在别處見過),并且描成水彩畫;一個剛強的英國婦女,盡管有時會煩惱,比如戰争(一枚炸彈就掉在她家門口)打擾了她的沉思冥想,使憶念中蘭花的倩影,自己于六十年代漫遊印度的幻象,都破滅了……瞧,彼得在這兒呐。

     “過來,跟海倫娜姑媽談談緬甸吧,”克拉麗莎說。

     可是,在晚會上,他和她尚未談過一句話呢! “咱們待會兒再談,”克拉麗莎道,一面把他領到海倫娜姑媽跟前;她裹着白圍巾,握着拐棍兒。

     “他就是彼得·沃爾什,”克拉麗莎介紹。

     老姑媽茫然,記不起了。

     她卻說:克拉麗莎請她來的。

    宴會太鬧,使她厭煩,不過,既然克拉麗莎邀請,她不得不來。

    她倆——克拉麗莎與理查德——住在倫敦實在糟糕。

    即便為了克拉麗莎的健康,也是住在鄉下好。

    不過,克拉麗莎喜歡交際,要熱鬧嘛,向來如此。

     “他去過緬甸,”克拉麗莎提醒她。

     啊!這一下她不禁回想起查爾斯·達爾文[達爾文(1809—1882),劃時代的英國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創始者。

    ]了,他曾談論過她寫的關于緬甸蘭花的小冊子。

     (這一點,克拉麗莎必須告訴布魯頓夫人。

    ) 如今,人們肯定忘掉這本書了,就是她描述緬甸蘭花的著作,可在一八七〇年以前,曾經出過三版哪!——老姑媽告訴彼得。

    此刻她記得他了,還回憶道,他在布爾頓待過(彼得卻想起:當時,有一天晚上,他和這位姑媽在客廳裡;克拉麗莎叫他去劃船,他拔腳就跑,對那姑媽毫不理睬)。

     當下,克拉麗莎去和布魯頓夫人酬酢了:“理查德非常欣賞午餐會。

    ” “理查德真是個絕妙的助手,”布魯頓夫人道,“他幫我寫信呢。

    你好嗎?” “嗬,棒得很!”克拉麗莎答道。

    (布魯頓夫人讨厭政治家的妻子患病。

    ) “喏,彼得·沃爾什也來啦!”布魯頓夫人道,(她與克拉麗莎終始沒什麼可談的,盡管很喜歡她。

    克拉麗莎有許多美好的品質,但是同自己沒有任何共通之處。

    假如理查德娶了一個不那麼魅人的妻子,興許更好,因為比較平凡的女人會對他的工作更有幫助。

    而現在,他已失去了當内閣大臣的機會。

    )“那不是彼得·沃爾什嗎!”她嚷道,随即同那令人惬意的浪子握手;他很有才華,照理會成名的,可惜沒有(老是同女人有糾葛嘛);唷,老小姐帕裡也在場呢。

    奇妙的老太太! 布魯頓夫人站到帕裡小姐的椅子邊;老小姐像個堅毅的幽靈,穿着黑色禮服,邀請彼得·沃爾什去吃午餐;她很慈祥,可沒有一句閑談,絲毫不記得印度的風物。

    誠然,她在那裡待過,同三位總督有過交情,認為印度某些老百姓好得很;但是多麼悲慘——印度的境況!首相剛才和她談過(老小姐帕裡,裹着圍巾,縮成一團,她才不理會首相講些什麼哩);布魯頓夫人則想聽取彼得·沃爾什的高見,因為他剛從核心的圈子裡來;她要設法請賽普遜爵士與他會晤呢;這些社交活動使她睡不着覺;作為一名武官的女兒,委實愚蠢,簡直不堪。

    如今她老了,不中用了。

    然而,她有邸宅,仆役成群,還有好朋友米莉·布勒希——記得她嗎?——所有這些都等着聽她使喚——隻要力所能及。

    布魯頓夫人從不提起英格蘭,然而這個養育衆生的島嶼,親愛的、親愛的土地,卻滲透在她的血肉中(雖然沒讀過莎士比亞)[以上描述英格蘭為“養育衆生的島嶼,親愛的土地”等,系根據莎士比亞曆史劇《理查二世》第二幕、第四場中一段台詞:“這渺小的天地,養育幸福的衆生;/這顆鑲嵌在銀色海洋中的寶石……/這塊上帝保佑的土地,這一片疆域,這個英格蘭!”];如果說有一個女人能戴鋼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撓、大公無私的精神統治蠻族,最後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蓋着沒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遙遠的山坡邊,安卧在綠茵叢生的墳墓裡,那準是米利森特·布魯頓。

    盡管她是個女性,而且智力上有某種缺陷(她不會寫信給《泰晤士報》),卻總是念念不忘大英帝國,并且由于受到武裝女神之感應,顯得身材挺拔,舉止粗犷,因而人們不能想象她死後會脫離故土,她也不會離開帝國管轄的遠方疆土,雖然從精神上來說,米字旗已不在那裡飄揚了。

    總之,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國人——不,不,辦不到! 這當兒,羅塞特太太(即以前的薩利·賽頓)在思忖:那是布魯頓夫人嗎?那頭發變得灰白的紳士敢情是彼得·沃爾什吧(過去跟他很熟呢)。

    這位肯定是老小姐帕裡——就是老姑媽;想當年,自己在布爾頓作客時,老姑媽常對她惱火呐。

    她怎麼也忘不了:自己赤裸裸地在過道裡奔跑,帕裡小姐叫人喊她去,訓了一頓!嗬,克拉麗莎!啊,克拉麗莎!薩利緊緊抱住了她。

     克拉麗莎在她們身邊停下來。

     “可我不能待在這兒,”她說,“一會兒再來,等着吧,”她邊說邊瞅着彼得和薩利;言外之意是,他們必須等到所有的客人都離去之後。

     “待會兒我再來,”她邊說邊瞅着兩個老朋友,薩利與彼得;他倆在握手,薩利在笑,顯然想起了往事。

     然而,她的聲音不像以前那麼圓潤、富有魅力了,她的眼神也不像過去那樣晶瑩了;想當年,她抽雪茄的時候,或一絲不挂地在過道裡飛奔着,去拿海綿袋的時候,眼光多麼亮!那時,埃倫·阿特金斯問道:要是她碰上了一位先生怎麼辦?不過,每個人都原諒她。

    當她夜裡肚子餓的時候,竟從食品櫃裡偷雞吃呐;還在卧室裡吸雪茄;有一次把一本異常珍貴的書丢在平底船上。

    盡管如此,大夥兒都對她膜拜(也許除了父親)。

    那是由于她的熱情、她的活力——她既會繪畫,又會寫作。

    直到今天,村子裡有些老大娘還記得她,并向克拉麗莎問候“她那穿着紅大氅的朋友,那個聰明透頂的姑娘”。

    薩利同所有的人都好,卻偏偏責怪休·惠特布雷德(此刻,她的那位老朋友正在同葡萄牙大使交談),因為她說婦女應有選舉權,而他竟敢在吸煙室裡吻她,還說這是對她胡言亂語的懲罰呢。

    當時她說,隻有俗不可耐的男人才有這種行徑。

    克拉麗莎還記得,那時不得不規勸她:不要在全家禱告的時候貶斥他;因為她很可能做得出的,那麼肆無忌憚,喜歡鬧劇式的場面,嬉笑谑浪,一心要成為大家注目的中心;克拉麗莎向來認為,她這樣橫沖直撞必然會有可怕的、悲慘的結局——橫死,或者殉難;不料她卻嫁了一個秃頭:衣着講究,外套上鑲着大紐孔;據說,他是曼徹斯特一家紡織廠的老闆哩。

    而且,她生了五個娃娃! 她和彼得坐在一起了,正在叙舊,那麼自然而親切。

    他們會談到往日的情誼。

    過去,克拉麗莎同兩人都有親密的關系(比理查德更密切):老家的花園,那些樹木,老約瑟夫·布賴科普夫用蹩腳的嗓子唱勃拉姆斯的歌曲,客廳的牆紙,草席的氣味,樣樣都勾起昔日共同的回憶。

    薩利永遠同這一切分不開,彼得也屬于這一切。

    然而,她得離開他倆了。

    要去應酬布雷德肖夫婦,盡管她不喜歡這一對。

     她必須到布雷德肖太太跟前去,周旋一番(那位夫人穿着銀灰色衣裳,活像一頭海獅,在水池邊搖擺着,力求平衡,一面吼叫着;正如她渴望得到邀請,會晤公爵夫人;真是個飛黃騰達的男人的妻子);克拉麗莎必須去和她寒暄…… 布雷德肖太太早已料到她會來迎接的。

     “親愛的達洛衛太太,我們來得太遲了,簡直不像話,實在不敢進門哩,”布雷德肖太太道。

     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儀表非凡,頭發灰白,眼睛碧藍;他說,确實來得太晚了,不過這宴會太吸引人了,非來不可。

    爾後,他同理查德談開了,大概是關于一項議案,他們要設法使它在下議院通過。

    克拉麗莎自忖:為什麼他和理查德談話的模樣使她肅然起敬?他是一位名符其實的大醫師,在自己的行業中登峰造極,是個十足的強人,盡管看上去有些衰老。

    想想看,他得對付什麼樣的病例喲——沉入苦海深處的人,幾乎瘋狂的人,夫妻之間的糾葛,等等。

    他必須面對非常棘手的難題而當機立斷。

    盡管如此,她内心真正的感覺卻是,人們不願讓威廉爵士看到自身的苦難。

    不,不能讓那個人看到。

     “令郎在伊頓好嗎?”她向布雷德肖夫人問候。

     布雷德肖夫人答道:他暫時不能踢足球了,患了流行性腮腺炎;他的父親比他更擔心,其實做爸爸的還是個大孩子咧。

     克拉麗莎瞅一下威廉爵士,他還在同理查德談論;看上去不像個大孩子嘛——一點兒不像。

     以前有一回,她跟某人去請他看病。

    作為醫生,他無瑕可擊,通情達理之極。

    可是天哪!——出來後,到街上松了一大口氣!她記憶猶新:候診室裡有個十分可憐的病人,泣不成聲。

    然而,她不明白威廉爵士到底有些什麼過錯,究竟是什麼惹她厭惡。

    不過,理查德倒有同感:“他那種趣味、那股味道,叫人受不了嘛。

    ”話得說回來,他的才能是罕見的。

    眼下,他同理查德在商量那議案。

    威廉爵士壓低了嗓音,談起一個病例。

    這與他所說的炮彈休克後遺症很有關系。

    議案中必須有相應的條款。

     此時,出于共通的女性的感受,以及對各自顯赫的丈夫都感到自豪,都為他們過度操勞而擔憂,布雷德肖太太(可憐蟲——并不讨厭)急于同達洛衛夫人說些體己話,她喃喃地絮絮而談,“我們正要上這兒來的時候,有人打電話給我丈夫:一個很慘的病例。

    一個青年自殺了(威廉爵士和達洛衛先生密談的也是關于這死者)。

    他當過兵。

    ”喲!克拉麗莎心裡想:死神闖進來了,就在我的宴會中間。

     她向前走去,踅入鬥室,剛才首相和布魯頓夫人就是上那兒去的。

    也許此刻還有人在裡面。

    其實了無人迹。

    不過,兩把椅子上仍然顯出首相與布魯頓夫人的身影:她尊敬地側身谛聽,他則威嚴地端坐着,一副莊重的模樣。

    兩人在談論印度的情況。

    可是眼下杳無人蹤。

    克拉麗莎思忖:光華煥發的盛宴一敗塗地了;她穿着華美的禮服,獨自走進鬥室,真怪。

     布雷德肖夫婦幹嗎在她的宴會上談到死?管他們什麼事?!一個青年自殺了。

    而他們竟然在她的宴會上談論——布雷德肖夫婦提到死亡。

    那小夥子自殺了——可怎麼死的?當她第一次陡然聽到什麼事故時,總覺得身曆其境似的;比如有人講起火災,她便感到自己的衣服着火了,身子燒灼了。

    這一回,據說那青年是跳樓自盡的:猛地摔到底下,隻覺得地面飛騰,向他沖擊,牆上密布的生鏽的尖釘刺穿他,遍體鱗傷。

    他躺在地上,頭腦裡發出重濁的聲音:砰、砰、砰……終于在一團漆黑中窒息了。

    這是她想象的情景,卻曆曆在目。

    他究竟為什麼要自殺?而布雷德肖夫婦膽敢在她的宴會上談論! 以前有一回,她曾随意地把一枚先令扔到蛇河裡,僅此而已,再沒有擲掉别的東西。

    那青年卻把生命抛掉了。

    人們繼續活下去(她得回到客廳去,那裡仍然擠滿了賓客,而且不斷有新的客人到來)。

    他們(她一直在想起老家布爾頓、彼得與薩利),他們将變為老人。

    無論如何,生命有一個至關緊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卻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沒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

    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

    死亡乃是挑戰。

    死亡企圖傳遞信息,人們卻覺得難以接近那神秘的中心,它不可捉摸;親密變為疏遠,狂歡會褪色,人是孤獨的。

    死神倒能擁抱人哩。

     那青年自盡了——他是懷着寶貴的中心而縱身一躍的嗎?“如果現在就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時刻,”有一次她曾自言自語,當時她穿着白衣服,正在下樓。

     或許詩人和思想家也有這想法。

    假如那青年抱着視死如歸的激情,去看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一位大醫師,可在她心目中,他是隐蔽的惡的化身,毫無七情六欲,卻對女人極其彬彬有禮,又會幹出莫名其妙的、令人發指的事——扼殺靈魂,正是這點——假如那青年去看威廉爵士,而他以特有的力量,用暗示逼迫病人的心靈,那青年會不會說(此刻她覺得他會說的):活不下去了,人們逼得他活不下去了,就是像那醫生之流的人;他會這樣說嗎? 此外(今天早晨她才感到),還有生之恐怖:父母賦予生命,要盡天年,甯靜地走完生命之路,但沒有這能耐,完全不能;她内心深處充滿可怕的恐懼。

    即使現在,她也常感到自己會毀滅,幸虧理查德不時待在家裡,看《泰晤士報》,她可以蜷縮着,像一隻鳥兒,漸漸恢複元氣,内心湧起無窮的欣悅的浪潮,歡騰着,與萬物為一。

    她逃遁了。

    而那青年自戕了。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她的災難——她的恥辱,對她的懲罰——眼看這兒一個男子、那兒一個女人接連沉淪,消失在黑森森的深淵内,而她不得不穿上晚禮服,伫立着,在宴會上周旋。

    她曾使過詭計,也偷過小東西。

    她從來不是那麼可敬可愛的人。

    她一心要成功,因而去巴結貝克斯柏勒夫人,等等。

    不過,昔日有一回,她曾在布爾頓的平台上,清靜地獨自漫步呢。

     奇怪,不可思議,她從未像當年那樣幸福。

    那時,任何事都不嫌太慢,因為一切都不是永恒的。

    她兀自尋思:往日,在布爾頓,當她擺正椅子,在書架上理書的時候,感到無比的樂趣,洋溢着青春的歡悅,沉醉于生命的流程中,從旭日東升到暮霭彌漫,都異常欣喜地感到生命的搏動。

    想當年,在布爾頓的日子裡,好多次,别人都在談話之時,她卻獨自去仰望蒼穹;或在進餐時,從人們并肩而坐露出的空隙間,瞥見一線藍天;以後在倫敦,深夜無眠之際,她便去眺望天宇。

    眼下,在鬥室裡,她又到窗口去了。

     她覺得,鄉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上面的天空,都與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雖然這念頭有些傻。

    當下,她拉開窗簾,向外瞧。

    哎,多怪呀!——隻見對面房裡,那老太太正盯着她哩!她正要上床去。

    至于天空嘛,看來将是森嚴的。

    克拉麗莎思量着,天色将變得黯淡,隐掉秀美的面孔。

    瞧,可不是——它顯得慘白,團團烏雲在空中疾馳,逐漸萎縮了。

    準是起風了。

    對面房裡,那老婦人正要上床。

    克拉麗莎懷着極大的興趣,凝視着她踱來踱去,那位老太太,穿過房間,到窗口來。

    她看得見我嗎?真吸引人,窺見老婦人十分安詳地、孤零零地上床去,而那邊,客廳裡,客人們還在暢笑,歡呼。

    須臾,她拉下百葉窗。

    鐘聲響了。

    那青年自盡了,她并不憐惜他;大本鐘報時了:一下、兩下、三下,她并不憐憫他,因為鐘聲與人聲響徹空間。

    瞧!老太太熄燈了!整個屋子漆黑一團,而聲浪不斷流蕩,她反複自言自語,脫口道:不要再怕火熱的太陽。

    她必須回到賓客中間。

    這夜晚,多奇妙呵!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自殺了的年輕人。

    他幹了,她覺得高興;他抛掉了生命,而她們照樣活下去。

    鐘聲還在響,滞重的音波消逝在空中。

    她得返回了。

    必須振作精神。

    必須找到薩利與彼得。

    于是她從鬥室踅入客廳。

     “克拉麗莎在哪裡?”彼得問道。

    這會兒,他跟薩利坐在沙發上談天。

    (他與她相熟了這麼多年,實在叫不出口“羅塞特夫人”。

    )“這女人,上哪兒去了?”他接連問,“克拉麗莎在哪裡?” 薩利猜想,彼得也這樣想:興許來了什麼大人物,政客之流,克拉麗莎非去應酬不可,總得寒暄幾句嘛;而這輩要人,他倆可不熟悉,除非在有圖片的報紙上見過尊容。

    克拉麗莎多半和那号人在一起。

    然而,理查德·達洛衛并未入閣,不是什麼大臣。

    薩利揣測,他大概沒有飛黃騰達。

    至于她自己嘛,難得看報。

    隻是偶爾在報上見到理查德的大名。

    不過——嗯——克拉麗莎會說,她生活在荒野裡,孤陋寡聞,周圍卻有一批工商界巨頭,他們畢竟幹了一番事業。

    她也幹了不少事呐! “我有五個兒子!”薩利告訴彼得。

     上帝呀,上帝,她變得多厲害!野姑娘變成溫柔的母親,為兒子揚揚得意呢。

    彼得回憶起,以前他和她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月華如洗的花椰菜叢中;當時她說,那葉子好似“粗犷的青銅”,她就喜歡來一點文藝腔嘛;那晚,她還采了一朵玫瑰。

    可是,在噴泉邊,演完那套羅曼蒂克的把戲之後,她便逼着他兜來兜去,真是糟糕的一夜;他還得趕上半夜開的火車咧。

    天哪,他哭了! 眼下,薩利在想:那是他的老玩藝兒,撥弄随身帶的小刀,他激動時總是撥弄那刀子。

    彼得愛上克拉麗莎的時候,跟自己也很熟,熟得很呐;還有那次忘不了的午餐,為了理查德·達洛衛鬧得不可開交,可怕而又可笑。

    當時,她叫理查德“威克姆”[原字是諧音的縮略詞,意為“壞火腿”,即壞蛋。

    ],幹嗎不叫?!克拉麗莎可冒火啦!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事實上,在過去十年中,她同克拉麗莎相見不過五六次吧。

    彼得·沃爾什呢,到印度去了;她隐約地聽說,他在那裡結了婚,并不稱心;不知他有沒有孩子,又不便問他,因為他變了。

    看上去有點兒萎縮,但比以前和善了;她對他懷着真心的情誼,因為他與自己的青春是連結在一起的;至今她還藏着他送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是小本子;很可能他要寫作吧?當年,他是要寫作的。

     “你寫了沒有?”她問他,一面攤開手,那堅定而好看的手,擱在膝上,他記得這是她慣有的姿态。

     “一個字也沒寫!”彼得·沃爾什回答,她笑了。

     她仍然那麼迷人,仍然是個人物——薩利·賽頓。

    可是羅塞特呢,此人究竟如何?彼得毫不熟悉,隻知道他做新郎那天,在禮服上佩了兩朵山茶花。

    克拉麗莎曾寫信告訴他:“她們家有成千上萬個仆人,綿延不絕的溫室;”諸如此類。

    薩利得悉後,哄然大笑,承認差不離。

     “沒錯兒,我每年有一萬鎊收入呐,”這是繳所得稅之前還是之後的數目,她可記不清了,因為這一切都是她丈夫為她效勞的;她還說,“你一定要跟他見面,你會喜歡他的。

    ” 而過去,薩利向來窮困潦倒。

    為了到布爾頓去,她連曾祖父的一隻戒指都當掉了,那是瑪麗·安東内特恩賜的珍品哩——他大概沒記錯吧? 嗯,不錯,薩利想起來了;可她贖回了那隻戒指,至今還珍藏着呢,用紅寶石鑲嵌的,真是瑪麗·安東内特賜給曾祖父的。

    當時,她一個子兒也沒有,上布爾頓去一趟,總是東拼西湊,難如登天。

    然而,對她來說,到布爾頓去的好處可大啦——能使她明智而健全,在家裡卻着實煩惱呢。

    不過,所有這些都成了往事——煙消雲散了。

    她還說,帕裡先生死了,帕裡小姐還健在。

    彼得道,他生平從未聽到過這樣驚人的消息!他還以為她确實死了哩。

    薩利随即問,那樁婚事挺美滿吧?哦,那邊,在窗簾旁邊,穿淺紅衣裳的,非常漂亮、非常冷靜的姑娘,敢情是伊麗莎白咧。

     (此時,威利·蒂特庫姆在想,那女郎宛如一株白楊、一條溪流、一朵風信子。

    她則思忖:鄉下比城裡好得多呢,自由自在,要幹什麼便幹什麼!她在神往時聽得見那可憐的狗又在叫了,沒錯兒。

    )彼得·沃爾什道,她一點不像克拉麗莎。

     “啊,克拉麗莎!”薩利應聲道。

     薩利隻覺得自己欠了克拉麗莎一大筆債。

    要知道,她倆是朋友,不是泛泛之交,而是親密的朋友。

    此刻,她想起昔日,曆曆在目,克拉麗莎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布爾頓莊園内兜來兜去,手裡捧滿了鮮花——至今,煙草的氣味仍然使薩利想起布爾頓。

    不過——彼得明白嗎?——克拉麗莎畢竟有些缺陷。

    究竟是什麼缺點?她有魅力,非凡的魅力。

    但是,坦率地說(此刻薩利覺得彼得是個老朋友,真正的朋友——他曾出國,有什麼關系?!跟她分離,有什麼關系?!那時她常想寫信給他,寫了就撕掉,但内心感到,他會理解的,因為不必講明,人們都會理解的,猶如不必明言,人會覺得老起來了,而她确實老了,有了幾個兒子,那天下午還上伊頓去看望小家夥呢,他們患了流行性腮腺炎),坦率地說,克拉麗莎怎麼幹出這種事——嫁給理查德·達洛衛?一個愛好運動的家夥,隻關心那些狗兒。

    每當他走進房間,總是渾身發出馬廄的臭味,這是千真萬确的。

    還有這一套宴會,等等,有什麼意思?!她揮舞着手說。

     那不是休·惠特布雷德嗎?他悠然自得地走過去,穿着白背心,胖乎乎的,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視而不見,忽視一切,除了自尊與舒适。

     “他不會認出咱們的,”薩利道,她實在鼓不起勇氣去……哦,那就是休!叫人佩服的休! “眼下他在幹什麼?”她問彼得。

     彼得說,他為國王擦靴子,還在溫莎宮裡數酒瓶。

    彼得這張嘴仍然那麼尖刻!他還說,你得講老實話。

    就是那次親吻,休的吻。

     她向他保證,隻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是有一天晚上,在吸煙間裡發生的。

    當時,她火冒三丈,徑直去找克拉麗莎告狀。

    克拉麗莎卻道,休不會這樣下流的!可敬佩的休呀!休穿的短襪漂亮極了,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襪子……眼前,他穿的一身夜禮服,簡直無瑕可擊!他有了孩子嗎? “這裡每人都有六個兒子在伊頓,”彼得對她說,除了他自己。

    感謝上帝,他一個兒子也沒有。

    沒有兒子,沒有女兒,沒有老婆。

    薩利道,唔,看來你并不在乎。

    她心裡想,他看上去比誰都年輕呢。

     彼得接着說,從許多方面看來,克拉麗莎的那樁婚事蠢得很,“她是個十足的傻瓜;”不過他又說,“我和她可過了一段開心的日子呐。

    ”這是怎麼回事?薩利直納罕,他究竟是什麼意思?真怪,認識了他,卻又對他經曆的事一無所知。

    他是由于驕傲才那樣說的嗎?很可能,因為說到底,那婚事畢竟叫他難堪呗(盡管他是個怪人,相當古怪,決非普通人);如今,他到了這把年紀,沒有個家,沒有歸宿,必然感到很孤獨吧。

    于是她說,你一定要到我們家來,住上幾個月。

    他說,當然要來,他很喜歡跟她們在一起。

    後來,他果然去了。

    而這麼多年來,達洛衛一家卻一次也沒去過。

    薩利同丈夫一再邀請他們。

    克拉麗莎(當然是她作主)硬是不肯來。

    薩利說,克拉麗莎骨子裡是個勢利鬼——人們必須承認這一點,她是個勢利鬼。

    薩利堅信,她們之間的隔閡正是由于這一點。

    克拉麗莎認為,薩利嫁給那男人有失身份,他不過是個礦工的兒子嘛。

    薩利卻感到自豪:她家所有的錢,每一個便士,都是他流了血汗掙來的;他小時候(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發抖了),就扛過大麻袋哪! (彼得覺得,她會絮絮叨叨,接連幾個小時不停嘴:礦工的兒子喽,人家以為她嫁給那漢子有失身份喽,她有五個兒子喽,還有什麼來着——哦,花木——繡球花、丁香花、木槿百合花,那是極為罕見的珍品,在蘇伊士河之北從不生長,而她,在曼徹斯特的郊區,隻雇了一個園丁,卻擁有許多花壇的珍貴的百合花,簡直數不清!所有這些個,克拉麗莎都逃避了,她本來不是個賢妻良母嘛。

    ) 她是勢利鬼?真是,在許多方面都很勢利。

    眼下她在哪兒,怎麼老是見不到她?時間不早了。

     “嗯,”薩利道,“我聽說克拉麗莎要舉行宴會,便感到非來不可——一定要跟她再見一面(我就住在維多利亞大街,是緊鄰嘛)。

    這麼着,我就不請而來了。

    ”接着她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喏,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那是誰?” 原來是希爾伯裡夫人,正在尋找門口。

    太晚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夜闌人靜,客人們一個個走了,便能發現老朋友了,還有安靜的旮旯,無比美妙的景緻。

    她說,主人簡直住在仙境一般的樂園裡,他們自己知道嗎?燈光晶瑩,花木扶疏,奇妙的湖泊閃閃發光,蔚藍的天空。

    克拉麗莎道:隻不過後花園裡有幾盞花燈罷了。

    希爾伯裡夫人道:你真是個魔術師!把你們家變成公園啦……她對某些客人的姓名不熟悉,但知道他們是朋友;沒有姓名的朋友,沒有詞兒的歌曲,那是最好不過的。

    然而,這裡的門太多了,還有出乎意外的角落,她找不到出口了。

     “那是希爾伯裡老太太,”彼得對薩利說。

    那邊是誰呢?整個晚宴上,她老是伫立在帷幔旁,沉默寡言,那位女士是誰?彼得覺得有點面熟,好像同布爾頓有什麼關系。

    啊,她不是常在那莊園的窗口,在一張大桌子上裁剪内衣的婦人嗎?大概名喚大衛遜吧? “哎,那準是埃利·亨德森,”薩利道。

    克拉麗莎對她委實太苛刻了。

    她們是表姐妹嘛,盡管很窮。

    克拉麗莎待人太苛刻了。

     彼得道,她确實相當苛刻。

    薩利卻道,話得說回來,她對朋友多慷慨呵!薩利說這句話時,像往常一樣感情激動,熱情洋溢;以前彼得喜愛她這性子,眼下可有些懼怕,惟恐她過于奔放。

    薩利又說:慷慨是一種罕有的品質;有時她在晚上或在聖誕節,盤算自己有多少幸福時,總是把克拉麗莎的友誼放在首位。

    那時,她倆都很年輕,這是關鍵。

    克拉麗莎心地純潔,這是要點。

    彼得卻認為,她多愁善感。

    就算這樣吧。

    這些年來,薩利逐漸感到,惟有内心的感覺,才值得談。

    至于聰明嘛,反為聰明誤。

    一個人必須說出内心的感覺。

     “可是,”彼得·沃爾什道,“我弄不清自己有什麼感受。

    ” 薩利想,彼得多可憐。

    克拉麗莎怎麼還不來跟他們談談?他渴望着跟她談哩。

    薩利猜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一心隻想念克拉麗莎,因而老是撥弄小刀。

     彼得接着說,在他看來,生活并不簡單。

    他和克拉麗莎的關系并不簡單,它糟蹋了他的生活。

    (又說,他與薩利一直親密得很,諱言是荒謬的。

    )還說,一個人不能接連愛兩次呀。

    對此,薩利有什麼可說的?!然而,曾經愛過,總比沒愛過好(他又要認為她多愁善感了,那張嘴向來是尖刻的)。

    薩利道,你一定要來曼徹斯特,同我們待幾個月。

    他說,一定來,無論如何,非來不可。

    他很喜歡和他們過一段日子,等他在倫敦辦好必要的事務,馬上動身。

     薩利肯定認為,克拉麗莎對他比對理查德關心得多。

     “不,不,不對!”彼得連忙否認(薩利不該那麼說的——講得太過分了)。

    那個好心腸的主人,瞧他待在房間的盡頭,一如既往,仍然是親愛的老朋友理查德。

    他在跟誰交談,薩利問道,那個儀表非凡的客人是誰?她一向在偏僻的地方生活,因而懷着不知餍足的好奇心,要認識陌生人,弄清他們是何等樣人。

    但是,彼得并不認識那客人。

    他說,敢情是個大臣吧,可他不喜歡那家夥的模樣。

    他又說,在那批人中間,他認為理查德最好——最無私心。

     “可他幹了些什麼?”薩利問道。

    也許是有關公益的事情吧。

    又問:他和克拉麗莎在一起幸福嗎(她自己幸福到極點);她承認,自己對他倆婚後的生活一無所知,隻是像人們慣常的做法,匆匆得出結論而已;其實,即便對日常生活在一塊兒的人,到底了解多少呢?我們不是都像囚犯嗎?!她曾讀過一個極妙的劇本,主人公老是在鬥室的牆上抓來搔去;她覺得,生活正是如此——人們都在牆上抓來搔去。

    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絕望了(人是那麼難弄),便時常到自家的花園裡,觀賞鮮花,内心就甯靜了,這是同男子或女子交往時,從未有過的心境。

    彼得卻道,他不同意,他可不喜愛卷心菜什麼的,他甯願同人交往。

    薩利道,這話也對,年輕人真美,這時她凝望着伊麗莎白穿過室内。

    克拉麗莎在她那年紀大不一樣呵!彼得能看透那姑娘嗎?她守口如瓶呢。

    彼得承認,看不大透,現在還看不透。

    薩利道,她像一朵百合花,池邊的百合花。

    不管怎樣,彼得不同意薩利的看法:我們什麼都不了解。

    不,我們了解一切,至少他對一切了如指掌。

     那麼,薩利低聲道,正在走過來的一對(她心想,我得去了,要是克拉麗莎不馬上來的話),關于那一對,儀表非凡的男人與相貌平常的妻子,他倆一直在跟理查德交談——關于這類人,你能了解多少? “這種人是該死的騙子,”彼得答道,一面随便地瞟了一眼。

    這句話逗得薩利笑了。

     這當兒,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在門口停住,審視一幅版畫。

    他仔細瞧畫的角上,要看清版畫家的名字。

    他的夫人也在鑒賞。

    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對藝術的興味濃極了。

     彼得說,一個人年輕時太容易激動,所以不能看透人們。

    如今老了,确切地講,我五十二歲了(薩利道,她五十五啦,不過,這是表面上的年齡,她的心還像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哩),比較成熟了,便能觀察人,了解人,同時并不失去感情的力量。

    薩利道,不錯,确實這樣,一年又一年地老起來,感情卻愈來愈深,愈來愈熱烈。

    彼得道,也許如此,感情越來越強烈,這是可悲的,不管怎樣,應當為此而高興——根據他的經驗,感情是越老越強烈的。

    他在印度的時候,結識了一個女人。

    他很想對薩利談談她。

    他希望薩利認識她。

    又說,她結過婚了,有兩個孩子。

    薩利道,你務必請她帶孩子到曼徹斯特來——咱們分手之前,你一定要答應這個要求。

     “瞧,伊麗莎白在那兒,”彼得說,“她的感情還不及咱們的一半呢,至少現在如此。

    ”薩利注視着伊麗莎白走向她父親,一面說,“不完全這樣,看得出她對父親的感情相當深哩。

    ”她是從伊麗莎白走向她父親的步态中,感到這一點的。

     那姑娘的父親老是在瞅她,一面同布雷德肖夫婦倆談話,心想,那可愛的姑娘是誰?忽然悟到,是他的伊麗莎白嘛,自己卻沒有認出來;她穿着淺紅色上衣,看上去多可愛!伊麗莎白和威利·蒂特庫姆聊天時,感覺到父親在瞅她。

    于是她走到他跟前,父女倆并肩而立;此刻宴會将近尾聲了,瞧着賓客們離去,室内愈來愈空蕩蕩的,地闆上雜物狼藉。

    甚至埃利·亨德森也要走了,幾乎是最後一個,盡管沒有人和她談過一句話,她卻要親眼看看這一切,回去講給伊迪絲聽。

    宴會快結束了,理查德與伊麗莎白覺得高興,父親為女兒感到得意。

    他不想告訴女兒剛才沒認出她,但不由自主地講了。

    他說,剛才我瞅着你,心裡納罕:那可愛的姑娘是誰?原來是自己的女兒!她聽了很快活。

    不過,她那可憐的狗在嚎叫呢。

     當下,薩利對彼得說,“理查德比過去好了。

    你說得對。

    我這就去跟他談一下,向他告辭。

    ”羅塞特夫人站起來,一邊說:“同心靈相比,腦子有什麼用?!” “我會來的,”彼得道,卻仍然坐着,待了一會。

    他思忖:這一切——怎樣的恐懼?!怎樣的狂喜?!究竟是什麼使我異常激動? 乃是克拉麗莎,他自言自語。

     她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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