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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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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利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從此老是稱呼他“我叫達洛衛!” 那時,彼得總有各式各樣的預感。

    克拉麗莎将會嫁給達洛衛,這一預感使他當下暈頭轉向,一蹶不振。

    在她對待達洛衛的态度中有一種——他不知該怎麼表達——有一種輕松自如的神情,一種帶有母性的溫柔的情愫。

    他倆在談論政治。

    在整個晚餐中,彼得試圖聽出他倆在談些什麼。

     他依然記得,後來他在客廳裡,站在老帕裡小姐的座位邊,克拉麗莎像個真正的主婦,潇灑而優雅地走到他身邊,要把他介紹給某人——她說話時的神氣好像他是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這叫他怒火中燒。

    不過,即便在那時,他仍然為此欽佩她。

    他佩服她的勇氣、她的社交天才,佩服她能幹,做事有始有終。

    他說她是“十足的主婦”。

    她聽後全身一陣顫抖。

    他本來就想刺痛她嘛。

    看到她與達洛衛在一起之後,他一心隻想叫她痛苦。

    于是她離開了他。

    他則感到,他們全都參與某種反對他的陰謀,在他背後風言風語,譏诮一番。

    他就這樣站在老帕裡小姐的座位邊上,談論着野花,仿佛他是泥塑木雕似的。

    他從沒有、從來沒有感覺這般痛苦!他甚至忘了應該假裝聽帕裡小姐說話,最後,他總算驚醒過來,看見帕裡小姐相當激動、憤怒,那雙突出的眼珠凝視不動。

    他幾乎喊出聲來:我不能奉陪,因為我已堕入地獄啦!人們開始走出房間,他聽見他們說要去拿外套,還說什麼湖上很冷,等等。

    他們打算趁着月光在湖上泛舟——那是薩利的怪念頭。

    他能聽到薩利在描繪月亮。

    大夥兒都出去了。

    他被撇下了,徹底孤獨。

     “難道你不想和他們一起去嗎?”海倫娜姑媽問。

    可憐的老太太!她猜中了。

    他轉過身子,隻見克拉麗莎又走了進來。

    她是回來喚他的。

    他被她的寬厚、她的善良深深感動了。

     “來吧,”她說,“他們等着呢。

    ” 他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幸福!不用說一個字,他們就言歸于好了。

    他倆走到湖邊,在二十分鐘裡,他享受了無窮的歡樂。

    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衣裙(飄浮在水面上,紅白相映)、她的神采、她的冒險精神,都叫他傾倒;她讓大夥兒上岸,到小島上去探險,她驚動了一隻母雞;她歡笑,她歌唱。

    然而,自始至終他十分清楚,達洛衛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達洛衛;不過,這似乎無關緊要。

    什麼都沒關系。

    他倆——他和克拉麗莎——坐在地上絮絮而談。

    他倆毫不費心便能互相了解對方的思緒。

    可是轉眼間,一切都已結束。

    在他們上船時,他陰郁地自語:“她會嫁給那個人。

    ”他絲毫不懷怨恨之心,但事情是明擺着的:達洛衛會娶克拉麗莎。

     達洛衛把他們劃了回來。

    他默默無言,他們看着他蹬上自行車,開始那二十英裡穿越樹林的旅程,沿着車道搖搖晃晃騎去,揮動着手,消失在他們的視野内。

    不知怎麼他顯然本能地、極度地、強烈地感受了這一切:夜晚,愛情,克拉麗莎。

    達洛衛有資格獲得她。

     而自己卻不近人情。

    他對克拉麗莎的要求(現在他明白)毫無道理,他要求的是無法辦到的事。

    他還跟她大吵大鬧。

    如果他不那麼荒唐,也許她仍會接受他,薩利就這麼想。

    那年整個夏天,薩利都給他寫長信:她和克拉麗莎怎樣談論他,她怎麼稱贊他,克拉麗莎又為何失聲痛哭!真是個不平常的夏天——所有那些信件喽、電報喽、争吵喽——他一清早便趕到布爾頓,在四周徘徊,一直等到傭人們起床;早餐時同老帕裡相對而坐,可怕之至;海倫娜姑媽又威嚴又善良;薩利把他帶到菜園裡談話;克拉麗莎則卧床不起,說是頭痛。

     最後一次争吵,發生在一個大熱天的下午三點。

    他認為,那回可怕的争吵是他生平最重要的事情(這可能是誇大其辭——但如今回顧确實如此)。

    起因是小事一樁——薩利在午餐時談到達洛衛,戲谑地稱他“我叫達洛衛”;克拉麗莎聽後驟然生氣了,漲紅了臉,以她特有的神情尖利地說:“這個無聊的笑話,我們聽夠了。

    ”就這麼一句話,可是對他來說,仿佛她說的是:“我隻不過把你們當作娛樂的對象,我跟理查德·達洛衛才是知己哩。

    ”他便是這樣領會她的話的。

    好幾個夜晚他都失眠。

    他對自己說:“這件事,無論如何總得解決。

    ”于是他讓薩利帶給克拉麗莎一封短信,約她三點鐘在噴水池旁相會。

    他在信尾草草寫上:“發生了某種大事。

    ” 噴水池坐落在一個小灌木叢的中央,離宅邸很遠,四周綠樹婆娑。

    她來了,比約定的時間還早。

    他們隔着噴水池相對而立,一泓細流汩汩地從水池的噴口(已斷裂)注出。

    那些情景多麼深地銘刻在腦海中呵!譬如,他始終記得那蔥綠的青苔。

     她毫不動彈。

    “把真情告訴我,告訴我,”他反複地說。

    他覺得前額快要炸開了。

    她看上去萎縮、僵硬。

    她一動也不動。

    “把真情告訴我,”他重複說。

    忽然,那老頭布賴科普夫拿着《泰晤士報》探頭進來,瞅了他倆一眼,驚奇得目瞪口呆,轉身便走了。

    兩人都伫立不動。

    “把真情告訴我,”他又說一遍。

    他感到自己在碾磨什麼死硬的東西,她毫不屈服,像生鐵,像燧石,渾身堅不可摧。

    他說了又說,淚水濕透了面頰,時光仿佛過去了幾小時。

    最後,她說:“不行,不行,這是最後一次會面。

    ”她的話像一記耳光,猛地刮在他臉上。

    她轉身離開他,走了。

     “克拉麗莎!”他喊道,“克拉麗莎!”可她再也沒回來,一切都完了。

    那晚他離開了布爾頓,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太可怕了,他呐喊着,可怕,可怕極了! 然而,驕陽依然炎熱。

    人們依然會忘卻往事。

    生活依然會一天天打發日子。

    他伸了個懶腰,開始注意到周圍——從他童年起到現在,攝政公園沒什麼變化,僅僅多了些松鼠——但是,生活總該有些補償吧,他想。

    小伊利斯·米切爾一直在揀小卵石,打算添入她和兄弟的收藏品中,把卵石都放在保育室的壁爐台上。

    眼下,她陡然抓了一把小卵石,猛地放在保姆的膝蓋上,飛快地跑開,卻又一下子撞在一個女人的大腿上,彼得·沃爾什放聲大笑。

     另一方面,盧克麗西娅·沃倫·史密斯在自言自語:這不公平,為什麼我該受苦呢?她沿着大路蹀躞,扪心自問。

    不,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說,當下她已離開賽普蒂默斯身旁。

    他不再是賽普蒂默斯了,不然,怎麼會坐在那邊椅子上,說些生硬、殘忍、惡毒的話,要不是喃喃自語,就是跟死人交談;這當兒,那孩子撞在她身上,摔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一下卻給她分憂了。

    她扶起孩子,拍了拍小家夥的外衣,吻她,安撫她。

     回想起來,她自己沒什麼過錯,她愛過賽普蒂默斯,她得到過幸福,她有過一個美滿的家,她的姊妹仍然住在老家做帽子。

    為什麼她該受苦呢? 孩子徑直跑回保姆那兒,雷西娅看見保姆責備她,又安慰她。

    保姆放下織物,抱起了她;同時,看上去很和善的那個男子把自己的表給她,讓她打開,逗她樂兒——可是,雷西娅想,為什麼我就該無依無靠呢?為什麼不讓我留在米蘭?為什麼我要忍受折磨?為什麼? 淚水使眼前的大路、保姆、穿灰衣服的男子以及童車,都微微晃動。

    她命中注定要受這個邪惡的虐待狂的擺布。

    這是為什麼?她好比一隻小鳥,栖身在一片薄薄的樹葉之下;當樹葉飄拂時,鳥兒對着陽光 眼,一根樹枝的畢剝聲也會使她驚吓。

    她舉目無親,被冷漠世界中的參天大樹和團團烏雲包圍,毫無庇蔭,備受折磨;然而,究竟為什麼她該受苦呢?為什麼? 她蹙眉,她跺腳。

    她必須回到賽普蒂默斯身邊,因為去看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時間快到了。

    她必須回去告訴他,回到他坐的地方去。

    他趺坐在樹下綠椅子上,自言自語,或與那死人埃文斯講話。

    她隻在一家商店裡匆匆見過埃文斯一面。

    看來他像個溫和文靜的人,是賽普蒂默斯的知心朋友,在大戰中犧牲了。

    不過,這類事情人人都會遇到。

    每個人都有朋友在大戰中陣亡。

    每個人在結婚時都得做一些犧牲。

    她舍棄了自己的家,來到這讨厭的城市裡。

    賽普蒂默斯老是想一些恐怖的事。

    要是她願意嘗試,她也能這麼想的。

    他變得越來越古怪了,說什麼人們在卧室的牆後竊竊私語。

    菲爾默太太認為這不正常。

    他的眼前還會呈現幻景——他在一棵蕨草中看見一個老太婆的頭。

    其實,要是他願意,他也能快活的。

    有一回,他倆坐在公共汽車上層,到漢普頓宮廷花園[位于倫敦近郊泰晤士河濱,1514年由約克郡大主教托馬斯·沃爾西建造,後被亨利八世用作宮殿,現為遊覽勝地。

    ]去,他就很高興。

    草地上盛開小小的紅花和黃花,他說他倆像飄浮的明燈,他有說有笑,信口編造故事。

    忽然,他說:“現在咱們來自殺吧。

    ”那一刻,他倆正站在河邊,他凝望河水,眼睛裡那種神色,她以前也曾見過。

    當火車與公共汽車經過時,他眼中就會閃現這樣的神色——似乎有什麼東西使他着迷,她感到他似乎已不再在她身旁,于是抓住了他的手臂。

    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卻完全恢複了平靜——非常通情達理。

    他會和她争論自殺的事,向她解釋人是多麼邪惡,還說什麼他看得出街上行人邊走邊捏造謊話。

    他說他洞悉人們的思想,他對什麼都了如指掌,還說,他參透宇宙的意蘊哩。

     然而,他們回家後,他幾乎寸步難行。

    他躺在沙發上,要她握緊他的手,讓他不緻倒下,倒下,他狂呼,别讓我掉入火海!他看見牆上露出一張張臉,對着他嗤笑,又用可怖而惡心的名字呼喚他,紗窗周圍伸出一隻隻手,對着他指指點點。

    實際上,他們身邊杳無人影。

    他卻高聲嚷嚷,一忽兒回答什麼人,一忽兒争辯,哭呀笑的,激動萬分,還要她一一記錄,盡是些胡言亂語:死亡啰,伊莎貝爾·波爾小姐啰。

    她實在受不了,她要回家去。

     眼下,她離他很近,看得出他攥緊雙手,凝望高空,喃喃自語。

    然而,霍姆斯大夫卻說他什麼病也沒有。

    那麼,究竟出了什麼事呢?——為什麼他要走開?當她在他身邊坐下時,他為什麼大吃一驚,對她颦眉,趕緊走開呢?還要捏着她的手,拿過來,恐懼地盯着,為什麼? 是否因為她把結婚戒指脫下了呢?“我的手瘦多了,”她說,“我把戒指放在皮包裡了,”她告訴他。

     他放松了她的手。

    他倆的婚姻完蛋了,他痛苦地思量,但又感到寬慰。

    繩子已割斷,他跨上了馬,他自由了,正如命裡注定的那樣,他,賽普蒂默斯,人類的上帝,應當得到自由;他孤苦伶仃(因為他的妻子扔掉了結婚戒指,離開了他),他,賽普蒂默斯,孑然一身,在芸芸衆生之中,首先被神明召喚,去谛聽真理,領悟正道,經過文明社會的全部辛勤勞動——希臘人、羅馬人、莎士比亞、達爾文,當今則是他本人——終于要完全傳給……“傳給誰呢?”他大聲問道。

    “傳給首相,”他頭上的低語聲回答他。

    絕密信息必須透露給内閣:第一,樹木有生命;第二,世上沒有罪惡;第三,愛和博愛;他在喘氣,顫抖,喃喃自語,痛楚地吐露這些深奧的真谛,它們是如此深刻,如此玄妙,必須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闡明,但是值得,因為它們永遠改變了世界。

     沒有罪惡,唯有愛,他反複說道;他的手在摸索,尋找鉛筆和卡片。

    這時,一隻訇狗過來嗅他的褲子,他驚跳起來,恐懼萬分:那條狗正在變成人!他不能注視這種怪事!眼看狗變人,太可怕啦,令人驚駭。

    頓時,那條狗跑開了。

     蒼天神聖而慈悲,無限地寬宏。

    它赦免了他,寬恕了他的軟弱。

    但是科學(因為人必須首先講究科學)又是怎麼解釋的?為何他能透視身體内部,預見未來狗會變人呢?大概是熱浪沖昏頭腦而引起的吧,億萬年的進化已使腦子變得敏感。

    用科學來剖析,應該說肉體溶化了,超逸紅塵了。

    他的身體經受百般磨練,最後隻留下神經纖維,仿佛薄紗鋪在岩石上。

     他背靠椅子,精疲力竭而獲得支撐。

    他靠在椅子上,憩息,等待,而後又竭力地、痛楚地給人類講解。

    他依稀躺在高聳入雲之巅,在世界的屋脊上。

    大地在他腳下顫動。

    紅花從他體内茁生,花朵的硬葉在他頭邊瑟瑟作響。

    這兒的岩石旁開始響起铿锵的樂曲,那是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他咕哝着;但是在這裡,樂聲從一塊岩石傳到另一塊岩石,宛如大炮轟鳴,音波向四處擴散,又在震蕩中凝聚,形成平滑的音柱,冉冉上升(聲音竟能為肉眼所見,這可是個新發現),成為一首贊歌,此刻它與牧童的笛聲(其實是個老人在酒店門口吹小管樂的聲音,他咕哝道)融合在一起;當牧童靜靜地伫立時,樂聲便從蘆笛内湧出;爾後,當他攀上更高的峰頂時,笛子發出了哀婉之聲,如泣如訴,同時,車輛在他腳下行駛。

    賽普蒂默斯覺得,那孩子的哀歌交織在車馬聲中。

    須臾,他退隐至雪山中,身邊盛開薔薇花——那是在他卧室牆上的大朵紅薔薇,他提醒自己。

    音樂消逝了,他揣想,一定是老人得了錢,又上另一家酒店去了。

     然而,他自己仍待在嵯峨的岩石上,仿佛一個遇難的水手趺坐在礁石上。

    他尋思:我把身子探出船外,掉入水裡。

    我沉入海底。

    我曾經死去,如今又複活了,哎,讓我安息吧,他祈求着。

    (他又喃喃自語:這太可怕了,太可怕啦!)恍惚在蘇醒之前,鳥語嘤嘤,車聲辚辚,彙合成一片奇異的和諧;繁音徐徐增長,使夢鄉之人似乎感到被引至生命的岸邊,賽普蒂默斯覺得,自己也被生活所吸引,驕陽更加灼熱,喊聲愈發響亮,一樁大事行将爆發了。

     他隻要睜開眼睛就好了,但眼皮上壓得沉甸甸的,那是一種恐怖。

    他眯縫雙眼,奮力掙紮,舉目凝望,隻見眼前的攝政公園。

    陽光閃爍,修長的光帶撫弄着他的雙腳。

    樹木在婆娑起舞。

    大地恍惚在說:我們歡迎,我們接受,我們創造。

    大地恍惚在說:美。

    仿佛為了(科學地)證實美的存在,無論他往哪裡看,無論他看的是房屋、欄杆,還是跨越栅欄的羚羊,美立即在那裡呈現。

    他瞅着一片樹葉在風中顫抖,隻覺得心花怒放。

    天空中,燕子翩然掠過,飛翔,旋轉,盡情地飛進飛出,萦回缭繞,卻又像被松緊帶所牽引,總是那麼富于節奏;蠅兒飛上飛下;嘲弄似的太陽時而照射這片樹葉,時而照亮那片樹葉,心平氣和地給綠葉蒙上一層柔美的金色;不時傳來和諧的樂聲(興許是汽車喇叭聲),灑在草莖上,發出神奇的丁冬聲——這一切甯靜而合理,均由平凡的事物所孕育;現在,這一切就是真理,現在,美就是真理。

    到處都洋溢着美。

     “時間到了,”雷西娅道。

     “時間”這個詞撕開了外殼,把它的财富瀉在他身心中;從他唇邊不由地吐出字字珠玑,堅貞、潔白、永不磨滅,仿佛貝殼,又似刨花,紛紛飄灑,組成一首時間的頌歌,一首不朽的時光頌。

    他放聲歌唱。

    埃文斯在樹背後應聲而唱:死者在撒塞裡[希臘東部一地區。

    ],在蘭花叢中。

    他們始終在那裡期待,直到大戰終止。

    此刻,死者,埃文斯本人,顯靈了…… “看在上帝面上,别過來!”賽普蒂默斯嚷道,因為他不能正視死者。

     可是樹枝分開了,一個穿灰衣服的人竟在向他倆走來。

    那是埃文斯!不過他身上沒有污泥,沒有傷痕,他沒有變樣。

     我必須向全世界宣布,賽普蒂默斯舉起了手(當穿灰衣服的死者向他走近時),大聲呐喊,恰如一個巨人,多年來獨自在沙漠裡悲歎人類的命運,雙手壓住前額,面頰上刻着一道道絕望的皺紋;眼下他卻望見沙漠的邊緣閃現光明,光點越來越大,照射那黑憧憧的鬼影(賽普蒂默斯從椅子上欠身而起),他背後匍伏着千百萬人,而他,這巨人般的哀悼者,在一瞬間,露出大慈大悲的臉容…… “我苦惱極了,賽普蒂默斯,”雷西娅說,試圖讓他坐下。

     千百萬人在哀傷,千百年來衆生都在悲痛。

    他要轉過身去,片刻之後,隻要再過片刻,他就會告訴人們這種慰藉,這種歡欣,這一驚人的啟示…… “幾點鐘了,賽普蒂默斯?”雷西娅又問:“幾點了?” 他卻自言自語,他顯得驚慌失措。

    那陌生人肯定會注意到他的舉動,他在盯着他倆呢。

     “我會告訴你時間的,”賽普蒂默斯帶着神秘的微笑,緩慢而困倦地對穿灰衣服的死者說。

    他含笑坐在椅上,當下,鐘聲敲響了:一刻鐘——十二點差一刻了。

     彼得·沃爾什從他們身旁走過,心想,年輕人就是這樣嘛,早晨剛過去一半便吵得這麼兇——那位可憐的姑娘看上去心灰意懶,可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心中納悶。

    那個穿大衣的青年跟她說了些什麼,使她的臉色變得那麼難看?在這樣美好的夏日早晨,兩人卻都顯得那麼沮喪而絕望,他們卷入了什麼難以擺脫的困境呢?有趣的是,闊别五年重返英倫,一切都變得新鮮了,好像他以前從未見過似的;無論如何,回國最初的幾天裡總有這種感覺:戀人們在樹下口角,公園裡彌漫着家庭生活的氣息,倫敦從未如此迷人——向遠處眺望,景色柔和、豐美、翠綠,一派文明的氣象;從印度歸來,這一切顯得分外魅人;他在草地上邊漫步邊沉思。

     毫無疑問,這樣敏感是他失敗的原因。

    在他這把年紀,卻還像個少女,易于情緒波動,莫名其妙地時而歡樂,時而頹喪,看見漂亮的面孔便會感到幸福,看到一個醜女人就會痛苦不堪。

    誠然,在印度住過後,碰到每個女人,他都會傾心。

    她們身上散發出一種朝氣,即便最窮的女人也肯定比五年前穿戴得整齊多了;在他看來,當前流行的時裝式樣最惬意了:長幅的黑鬥篷,纖細的身材,優雅的姿态;而且,人人顯然都有化妝的習慣,真令人心醉呀。

    每個女人,甚至最受尊敬的女人,都有溫室内玫瑰般的面頰,殷紅的嘴唇,好似被刀子割過似的,加上黑色鬈發,處處都顯示出藝術加工;無疑地,國内發生了一種什麼變化。

    青年們在想些什麼呢?彼得·沃爾什思索着。

     他揣想,那五個年頭——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三——在某種程度上是關鍵的五年,人們變得異樣了,報紙也和過去不同了;譬如,現在竟有人在一張正經的周報上公然談論廁所。

    要是在十年之前,絕對不允許——這樣公開地在有名的周報上談論廁所。

    還有,在大庭廣衆之間,竟然掏出口紅或粉撲,塗脂抹粉起來。

    在回國途中,船上有許多青年男女——他特别記得貝蒂和伯第——居然當衆打情罵俏;年邁的母親卻兀自坐在一旁打毛線,看在眼裡無動于衷。

    那姑娘竟會當着大家的面,在鼻子上撲粉哩;況且他們并未訂婚,隻是逢場作戲,雙方都不傷感情。

    那個叫貝蒂什麼的,真夠老練呐;不過,在他看來,不失為一個好姑娘。

    到她三十歲的時候,她會成為好妻子的——在适當的時機她會嫁人,嫁給某個闊佬,住在曼徹斯特[英國西北部大城市。

    ]附近的一所大廈裡。

     是誰這樣做了呢?彼得·沃爾什思量着,拐彎走到大路上——是誰嫁了個有錢人,住在曼徹斯特附近的一所大廈裡?那人最近給他寫了封熱情洋溢的長信,大談了一通“藍色的繡球花”。

    她是看到了藍色繡球花才想起他和往事的——噢,當然是薩利·賽頓喽!是她——那個任性、大膽、浪漫的薩利!無論誰也想不到她竟會嫁給一個闊佬,去住在曼徹斯特附近的一所大廈裡。

     但是,在過去的那些人中間,在克拉麗莎的那些朋友中間——惠特布雷德·金德斯利一家、坎甯安一家,以及金洛克·瓊斯一家——薩利可算鳳毛麟角。

    不管怎麼說,她試圖從正确的角度去看待人事,她總算看透了休·惠特布雷德的為人——那位令人欽佩的休——當時,克拉麗莎和其餘的人都對他五體投地哩。

     “惠特布雷德一家嗎?”她的話好像仍在彼得耳邊回響。

    “他們是幹什麼的?煤商,可尊敬的生意人。

    ” 由于某種緣故,她厭惡休的為人。

    她說,休隻想到自己的外貌。

    他應該是個公爵,那麼他必定會娶個公主呢。

    誠然,在彼得認識的人中間,休對英國貴族懷有最特殊的、最本能的、最崇高的敬意,甚至克拉麗莎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喔,不過他真是個好人呀,那麼忘我,為了母親的歡心而放棄打獵——還記得她姨媽的生日,等等。

     說句公道話,薩利沒有被這一切蒙騙。

    有一件事彼得記憶猶新。

    那是個星期天上午,他們在布爾頓争論女權問題(那個老問題),當下薩利勃然大怒,指責休代表英國中産階級的一切最卑鄙的東西。

    她對休說,她認為,他對皮卡迪利大街上“那些可憐的女子”[指流落街頭的妓女。

    ]的境況負有責任——休,可憐的休,這位十足的紳士!——從沒有人顯得像他那樣震驚!事後她告訴彼得,她是故意冒犯休的(那時她和彼得經常在菜園裡會面,交換記下的信息)。

    “他不讀書,不思考,麻木不仁。

    ”彼得耳邊又響起薩利用十分強調的語氣講的這些話。

    這種語氣表達的内容遠遠超過她了解的情況。

    她說,小馬倌也比休更有生氣哩。

    他正是那種私立學校培養的典型,她說,隻有英國這種國家才可能産生像他那樣的人。

    由于某種原因,她确實對他鄙視透頂,對他懷有某種怨恨。

    曾經發生過一樁事——他記不清什麼事了——是在吸煙室裡。

    他侮辱了她——吻了她嗎?真不可思議!當然,誰也不相信對休的任何壞話。

    誰能相信呢?在吸煙室裡吻薩利!天曉得!如果是什麼伊迪斯貴族小姐,或者什麼維奧莉特夫人,那倒頗有可能,但決不會是那個衣衫不整、一文不名的薩利,何況她還有個父親(興許是母親)在蒙的卡羅賭博呢。

    因為在他的相識者中間,休為人最勢利——最愛拍馬——其實他并非十足的馬屁精。

    他這個人過于一本正經,不可能老是阿谀别人。

    把他比作第一流的侍從顯然更合适——就是那種跟在主人背後提箱子的角色;可以放心地派他去發電報——對女主人來說,他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況且,他找到了差使——由于娶了個貴族小姐伊芙琳為妻,他在宮廷裡得了個小差使:照料陛下的地窖,擦亮皇家用的鞋扣,穿着短外褲和有褶邊的制服當差。

    在宮廷裡幹一份小差使!生活多麼無情! 他與那位貴族小姐伊芙琳結了婚,就住在這兒附近吧,彼得想(他注視着俯瞰公園的宏大建築),因為有一次,他曾在其中一座房子裡用過午餐,那裡面有些陳設就同休所有的财産一樣,在别人家裡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可能是放床單、毛巾等的櫃子之類。

    你不得不走過去觀賞一番——無論那是什麼東西,你不得不花許多時間贊美它——不管是放床單的櫃子,還是枕套,老橡木家具或者圖畫,休選擇這些是從一首古老的歌謠得到的啟示。

    不過,休的太太有時會露出馬腳。

    她是那種不起眼的、膽小如鼠的女人,一味崇拜強有力的男子漢。

    她幾乎被人忽視。

    然而,她會突然出人意表地講起話來——講得挺尖刻。

    或許,她還留着一丁點兒高貴的氣派呐。

    燃煤的蒸汽使空氣混濁,對她不太适宜吧。

    反正,他們就住在那兒,連同他們的床單櫃、名畫,以及配上地道花邊的枕套,一年約莫有五千或一萬英鎊的收入;可是我,彼得思忖,盡管比休大兩歲,卻為找職業而困擾呢。

     他已五十三歲了,可還得求他們設法給他一份秘書的職務,或給他找個教孩子拉丁文的代課的工作,去忍受辦公室裡某個小官吏的差遣,僅僅為了一年能掙上五百英鎊;因為,他要是娶了戴西,即便加上撫恤金,他們的收入也不能低于這個數目。

    惠特布雷德大概能幫他一把,達洛衛也能辦到,他并不介意請達洛衛幫他忙。

    達洛衛是正人君子,隻是有點狹隘,腦子不怎麼靈活;這些都是事實,但他是徹頭徹尾的正人君子。

    無論什麼事,他都以同樣刻闆的理智去處理,沒有半分想象力,也沒有一絲才氣,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優點,這是他一類人所共有的。

    他應該是個鄉紳——搞政治完全是浪費他的精力。

    在野外養狗騎馬,最能發揮他的長處。

    譬如有一回,克拉麗莎的長毛狗掉入陷阱,有半個爪子都撕裂了,克拉麗莎暈了過去,而達洛衛卻把一切都辦得妥妥帖帖——給狗兒紮上繃帶,安上夾闆,安慰克拉麗莎,叫她别驚慌失措。

    敢情這便是她喜歡達洛衛的緣故——她需要的正是這個:“啊,親愛的,别傻了,握住這個——把那個拿來。

    ”一邊又不斷對狗說些什麼,好像它也是人哩。

     然而,她怎麼能全盤接受他那一大通關于詩歌的議論呢?她怎麼能聽任他大談特談莎士比亞呢?理查德·達洛衛氣勢洶洶地大放厥辭,說什麼正經人都不應該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因為念這些詩就像湊着小孔偷聽(況且他不贊成詩中流露的那種暧昧關系[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眷戀的對象,是一位貴族青年(傳說是詩人的恩主)以及一位“黑膚女郎”。

    ]),還說什麼正派人不應當讓妻子去拜訪一個亡婦的姊妹。

    簡直莫名其妙!唯一的辦法是用杏仁糖塞住他的嘴——他是在晚餐桌上說的這番話。

    可是,克拉麗莎把他的謬論照單全收,認為他非常誠實,頗有獨到之見。

    天知道她是否認為,達洛衛是她遇到的最有思想的人呐! 這一點,又成了彼得和薩利之間的一根紐帶。

    他們常到一個花園裡散步,園子四周有圍牆,栽着玫瑰花和大棵的花椰菜——他還記得薩利摘下一朵玫瑰,止步贊歎月光照耀下卷心菜葉多美(他好多年來從未想過這些往事,奇怪的是,昔日的情景竟然這麼曆曆在目地湧上心頭);此外,薩利又懇求他把克拉麗莎帶走(誠然她是半開玩笑地說),把她從休和達洛衛之流“不折不扣的紳士們”那裡拯救出來,他們隻會“扼殺她的靈魂”(那時薩利寫了許多詩歌),隻能使她成為一個主婦,滋長她的世俗感。

    不過,對克拉麗莎也應當公正。

    無論如何她不會嫁給休,她很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她的情感全部露在表面,而在内心深處,她卻十分機敏——例如,在判斷人的性格上,薩利遠遠不及她,這種能力完全出自一種女性的直覺,她具有女性特有的天賦,不管在何處,她都能創造個人的小天地。

    她走進一個房間,站在門口,周圍簇擁着一大群人,就像他常看到的那樣,但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卻是克拉麗莎。

    并非是她與衆不同,她一點也不美,沒什麼動人之處,談吐也從不顯得格外機智,盡管如此,她卻令人難忘,令人難忘。

     不,不,不!他不再愛她了!不過,今天早上看到她拿着剪刀和綢片準備宴會之後,他無法抑制自己對她的思念;他的心頭不斷浮現她的倩影,仿佛坐在火車裡,總是感到枕木的颠簸;誠然,這不是愛情,隻是想念她,也批評她;事隔三十年,一切又重新開始,他試圖剖析她的性格。

    顯然她很世故,過分熱衷于社交、地位和成功。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都是真實的,她本人曾向他承認過。

    (隻要你不厭其煩,總是能從她那兒了解到真情,她不會撒謊。

    )她會說,她讨厭衣衫不整的女人,讨厭思想保守和一事無成的人——大概就像他那種人吧;她認為,人們沒有權利遊手好閑,懶懶散散,無所事事;人必須幹一番事業,出人頭地;在她看來,在她的客廳裡見到的社會名流、公爵夫人和白發蒼蒼的老伯爵夫人,象征着某種實際的權勢,而他卻認為這批人毫無價值可言。

    有一回她說,貝克斯巴勒夫人體态軒昂(克拉麗莎本人也同樣,她決不會懶洋洋地斜靠着,總是挺直身子,其實有點僵硬)。

    她說,那些名流體現了一種勇氣,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敬佩這種勇氣了。

    當然,其中不少是達洛衛先生的觀點,諸如熱心公益、大英帝國、關稅改革、統治階級的精神,等等,所有這些對她潛移默化,熏陶頗深。

    盡管她的才智超出達洛衛兩倍,她卻不得不用他的眼光去看待事物——這是婚姻的悲劇之一。

    雖然她自己也有頭腦,卻老是引用理查德的話——好像人們讀了晨報以後,還無法确切了解理查德在想些什麼似的!譬如說,舉行這些宴會都是為了他,或者可以說,為了她理想中的他(其實,替理查德說句公道話,他要是在諾福克[英格蘭東部一郡名。

    ]鄉下務農會更愉快些)。

    她把家裡的客廳變成一種聚會的場所,在這方面她簡直有天才。

    彼得曾屢次看見她庇護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擺布他,轉化他,教他覺醒,送他踏上人生的曆程。

    誠然,無數幹巴巴的人都聚集在她周圍。

    但是,也會突然冒出幾個意想不到的人物:有時出現一位藝術家,有時是一位作家,這類人同那種氣氛格格不入。

    并且,這一切後面還有一整套的探親訪友,留贈名片,待人以禮,帶着一束束鮮花與小禮品到處奔走;比如,某某人要到法國去了——就得送隻氣墊給他;像她這種女人投入的無休止的社交活動,确實令人身心交瘁,她卻真心誠意地樂此不倦,乃是出于天性吧。

     奇怪的是,在他熟識的人中間,她是最徹底的無神論者,也許(她在某些方面令人一眼見底,在另一些方面卻十分難以捉摸,以前他慣于用這種想法去解釋她的為人)她對自己這麼說:既然我們的民族被鎖在即将沉沒的船上,注定要滅亡(她少女時代最愛讀赫克斯利[赫克斯利(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對海洋動物深有研究。

    他贊同達爾文的進化論,同當時的宗教勢力激烈鬥争。

    ]和廷德爾[廷德爾(1820—1893),英國物理學家。

    ]的著作,兩人都愛用海上生涯的比喻),既然這一切隻不過是可怕的笑話,就讓我們至少盡一份力吧,減輕我們同室囚徒的痛苦(又是赫克斯利的語言),用鮮花和氣墊裝飾地牢,盡可能保持體面吧。

    那些兇神惡煞,不能讓他們随心所欲,為所欲為——她認為,神始終在利用每一個社會去傷害、妨礙、摧毀人的生命,但是隻要你舉止端莊,不失大家閨秀的風範,那麼神的威力就會大受挫折。

    她那種心情完全是受了西爾維亞之死——那件可怕的事——的影響。

    克拉麗莎老是說,目睹自己的親姐妹被一棵倒下的樹壓死(那全是賈斯廷·帕裡的過錯——全怪他不小心),足以使你憤世嫉俗;當時西爾維亞也正當豆蔻年華,又絕頂聰敏,在姊妹中最為出色。

    或許,後來克拉麗莎不那麼憤慨了;她認為沒有什麼神,也不是任何人的過錯;這樣她就形成了一套無神論者的宗教——為善而善。

     誠然,她生活得很幸福。

    她天生就喜愛生活的樂趣(雖然,天曉得,她也善于掩飾内心;盡管與她相處多年,他仍經常感到,自己對她的了解還相當膚淺)。

    不管怎樣,她并不怨天尤人,也沒有賢妻良母那種令人反感的美德。

    她幾乎什麼都喜歡。

    倘若你和她在海德公園散步,她會醉心于一叢郁金香,一會兒對童車裡的一個小孩發生興趣,過一會兒又心血來潮,臨時編造什麼荒唐的戲劇場面。

    (假如她認為有些戀人不幸福,她很可能去安慰他們呢。

    )她有一種了不起的喜劇感,而不可避免的後果是她把時間都消磨殆盡,午宴、晚宴,舉辦她那些永無休止的宴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或者言不由衷,從而使腦子僵化,喪失分辨能力。

    她會坐在餐桌的首席,煞費心機應酬一個可能對達洛衛有用的家夥——他們對歐洲最無聊的瑣事都了如指掌——或者,伊麗莎白走了進來,一切又得圍繞她轉。

    伊麗莎白在中學念書。

    上一次彼得到她家去的時候,伊麗莎白還處在不善于辭令的階段。

    她是個臉色蒼白、眼睛圓圓的姑娘,生性緘默、遲鈍,壓根兒不像她的母親。

    她認為一切都理所當然,任憑母親小題大做一番,然後問道:“我可以走了嗎?”好像她隻是個四歲的孩子呢。

    克拉麗莎解釋道,伊麗莎白是去打曲棍球的,聲調中混合着愉悅和自豪,這種感情看來是達洛衛本人在她心中激起的。

    現在伊麗莎白可能已經“進入社交界”,因而把他看作思想守舊的老頭,嘲笑她母親的朋友。

    唉,這也沒什麼。

    彼得·沃爾什一手執着帽子,走出攝政公園,心裡想,老年的補償隻有一點:雖然内心的熱情依然像往昔一般強烈,但是獲得了——終于獲得了——給生命增添最可貴的情趣的力量——掌握生活經驗的力量,在陽光下慢慢地使生活重現的力量。

     這是可怕的自白(他又戴上帽子),可他如今已五十三歲了,幾乎不需要伴侶。

    生活本身,生活的每一刻、每一滴,此時此地,這一瞬間,在陽光下,在攝政公園内,夠滿意了。

    實際上,過于滿足了。

    既然一個人已獲得這種力量,就會可惜人生太短促,難以領略所有的情趣,難以汲取每一滴歡樂、每一層細微的意蘊;兩者都比以往更為充實,更不帶個人情調。

    他再也不會經受克拉麗莎給他的那種痛苦了。

    因為,在一段時間裡,連續好幾個小時,(上帝保佑,他可以這樣說而不緻被人竊聽!)連續好幾個小時、好幾天,他絲毫沒有想念過戴西呐。

     難道這是因為他依然戀着克拉麗莎?他回想起昔日的痛楚、折磨和滿腔的激情。

    這一回可截然不同,比以前愉快得多。

    當然,事實上,現在是戴西愛上了他。

    興許,這一點可以說明,為什麼他在輪船啟航後,竟會覺得一陣奇異的安慰,隻想獨自清靜一下,其他什麼也不要;而且,在船艙裡看見戴西費心給他準備的小禮物——雪茄煙、筆記本、航海用的小氈毯——他竟會感到厭煩。

    任何老實人都會說:五十出頭的人不需要伴侶了;他再也不想讨好女人,說她們很美了;年過半百的人,隻要他們是誠實的,大多會這麼說,彼得·沃爾什思量着。

     然而,這些令人震驚的感情流露——今天早上猝然流淚,那是什麼緣故呢?克拉麗莎會怎麼想呢?敢情認為他是個傻瓜吧,并且不是第一次這麼想。

    這一切歸根結底是由于嫉妒,這種心理比人類任何一種情感都持久,彼得·沃爾什思忖,手裡握着小刀,手臂伸得筆直。

    戴西在最近來信中說,她曾去看過奧德少校;他知道她是故意寫上這一筆的,為了要他妒忌;他想象得出她蹙眉寫信時的模樣,她心中捉摸着怎樣才能刺傷他的心。

    然而,這一切都是枉費心機,他感到怒不可遏!他跑回英國來找律師調停,這一番鬧哄哄的忙亂并非為了娶她,而是為了不讓她嫁給别人。

    這正是由于妒忌之心在折磨他。

    當他看到克拉麗莎那麼鎮靜、冷淡,那麼專心地縫裙子之類的衣服時,也正是妒忌心觸動了他;他意識到,她原來可以讓他不受痛苦,但恰恰是她,使他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家夥。

    不過,他兀自尋思,女人不懂得什麼是激情;想到這裡,他阖上了折刀。

    女人不理解激情對男人意味着什麼。

    克拉麗莎委實冷若冰霜。

    她會坐在沙發上,在他身邊,讓他握着她的手,甚至主動吻一下他的面頰——他走到了十字路口。

     有什麼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一種纖細、顫抖的聲音,像氣泡一般不斷冒出,了無方向,毫無活力,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隻是輕微地、尖利地飄蕩着,聽不出絲毫人間的意味: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維 土 依姆 烏 聽不出這聲音是年輕人的還是老人的,男的還是女的;仿佛是一個古老的溫泉噴射的水聲,就在攝政公園地鐵站對面一個高高的、不斷震動的形體裡傳出來,它形似漏鬥,又似生鏽的水泵,也像随風飄曳的枯樹,光秃秃的,永遠長不出一片綠葉,任憑風兒在枝桠中穿梭,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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