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境,社會習俗的阻礙,要放棄孩子,等等。
無論如何,将來總有一天她會守寡的,于是在郊區徘徊,甚至可能不顧體面,什麼都幹得出來。
(她說,這種塗滿脂粉的女人會落到那步田地的,你懂嘛。
)但是彼得·沃爾什對她這番話嗤之以鼻。
他還不想死哩。
他思忖,她必須自己判斷,自己拿主意;他穿着短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想着這些心思,一面把襯衫撫平,因為他也許要去參加克拉麗莎的宴會,也許上哪個娛樂廳去,或者待在家裡,念一本引人入勝的書,作者是他以前在牛津的一個熟人。
嗯,倘若他終于退休的話,這就是他要做的——寫書。
他要重返牛津,到波特雷圖書館[即著名的牛津大學圖書館,以16世紀重建者托馬斯·波特雷爵士命名。
其地位僅次于不列颠博物館所轄的圖書館,珍藏手稿尤為豐富。
]去查資料。
那可愛的标緻的黑皮膚姑娘會跑到平台盡頭,揮舞着手喊道,她壓根兒不管人們怎麼議論哩。
可是一切都枉然。
他仍然待在旅館裡,就是她認為了不起的男子漢,無瑕可擊的紳士,那麼魅人,儀表堂堂(至于他的年紀,她根本不在乎);眼下他卻在勃盧姆斯伯裡區的旅館裡,刮胡子,梳洗一番,放下剃刀,拿起水壺,一面繼續想:以後要到波特雷圖書館去查資料,弄清楚他感興趣的一些瑣事。
随便碰到什麼人,都要好好聊一下,談得忘了時辰,愈來愈不準時進餐,連約會都忘了;當戴西要他吻一下,親熱一番(她會這樣要求)的時候,他卻三心兩意(盡管他真心愛她)——總而言之,就像伯吉斯所說,她最好忘掉他才能幸福些,或者,僅僅在記憶中想起他在一九二二年八月裡的模樣,于暮色中伫立在十字路口;當時她乘着馬車離去,緊靠着後面的座位,伸出手臂,眼看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縮小,變得遙遠,以至消逝,盡管她仍然喊道: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幹,不管什麼,不管什麼,不管什麼……
他向來猜不透人們在想些什麼。
愈來愈難以集中心思。
不過,他卻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時而苦悶,時而快活;總是依靠女人;心不在焉,神情悒郁;他在刮胡子的時候想:真弄不懂,為什麼克拉麗莎不肯替他倆找一所住宅,對戴西體貼些。
要把戴西介紹給她。
爾後,他就可以——就可以怎樣呢?逍遙自在嘛(此刻他卻在整理各種鑰匙與文件),逛來逛去,品味一番,總之,保持孤獨,自我滿足;可是,當然,誰也沒有像他那樣依靠别人的(眼下他在扣上馬甲),這是緻命的弱點。
他沒法離開吸煙室,他喜歡那些上校,喜歡高爾夫球,喜歡打橋牌,而首先,喜歡和女人作伴;她們那種細膩的友情,在戀愛中表現的忠貞、大膽與偉大的感情,雖然也有缺陷,卻使他感到五體投地(此時,一堆信封上放着那照片,黑裡俏,可愛的臉蛋兒),那是人生的山頂上苞放的無比燦爛的鮮花;然而,到了節骨眼上,他又三心兩意了,總是繞圈子,不幹脆(克拉麗莎把他内在的活力永遠榨幹了);對于含情脈脈很容易厭倦,要求愛情多樣化,盡管他會怒火中燒,要是戴西愛上别人的話,他真的會怒火中燒!因為他是嫉妒的,天生就不可遏制地嫉妒。
他為此痛苦不堪!不過這時,要找出他的小刀、手表、圖章、皮夾子,還有克拉麗莎的信(他不想再看了,但想起它是惬意的),還有戴西的照相呢?都在哪兒呀?一會兒,得吃飯了。
人們都在進餐。
顧客們坐在小桌子周圍,桌上擺着花瓶;有些人穿着禮服,另一些人穿着家常便服,身邊放着拎包與圍巾,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其實看見一道又一道的菜,不免大驚小怪;然而,他們毫不着慌,因為有錢,吃得起;同時露出疲憊的神色,因為在倫敦跑了一整天,買東西呀,遊覽呀,一刻不停;他們還天然地好奇,比如一位儀表非凡的、戴着玳瑁邊眼鏡的紳士走進來時,大家都轉身對他上下打量;這些食客本性善良,樂意為别人效勞,随便什麼小事都願意做,例如借一張時刻表喽,傳播些有用的信息喽;他們在内心,下意識地渴望同别人拉關系,用什麼方式都行,即便認個同鄉也好(比如說利物浦[利物浦,英國西部港市。
]人吧),或者有個姓名相同的朋友也好;他們窺視四周,怪樣地保持沉默;忽而隻顧一家人歡樂,跟别人隔絕了;就這樣,在人們進餐的時候,沃爾什先生走進餐廳,在帷幔旁一隻小桌邊坐下。
他沉默寡言,因為他是孤獨的,僅僅和侍者說話;然而,他看菜單的神情,用食指點一種酒的樣子,緊靠餐桌的姿态,進餐時正襟危坐,毫無饞相——所有這些都博得了别人的尊重,不過,在進餐的大部分時間内,這種敬意沒有表達的機會;直到快吃完的時刻,人們聽見沃爾什先生說:“來一點巴特雷特梨,”于是,尊敬他的心情在莫裡斯一家的餐桌上充分表現出來了。
其實,無論老查爾斯還是小查爾斯·莫裡斯,無論莫裡斯太太還是伊蘭小姐,都不明白為什麼沃爾什先生點水果的時候,語氣那麼溫和而又堅定,好像一位老練的食客,理直氣壯地點菜。
不管怎樣,當他獨自坐在餐桌邊,最後點“巴特雷特梨”之時,莫裡斯一家人覺得,仿佛他在提出一項合法的要求,指望他們支持,仿佛他在擁護一種事業,而且立刻同他們休戚相關,因此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最後,當他們和他同時走進吸煙室時,自然而然聊起來了。
談話并不深刻——隻不過談些倫敦怎樣擠喽,三十年來變化多大喽,莫裡斯先生喜歡利物浦喽,莫裡斯太太去看過威斯敏斯特的鮮花展覽喽,還有,他們全都見到了威爾斯親王。
盡管如此,彼得·沃爾什仍然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家庭能與莫裡斯一家媲美,簡直沒有;他們一家人和睦極了,而且對上層階級不屑一顧,他們有自己的愛好;伊蘭正在接受訓練,準備管理她家的企業;那少年已獲得裡茲大學[裡茲大學,英國名牌大學,僅次于牛津和劍橋等。
]的獎學金;至于老夫人嘛(跟他年紀相仿),還有三個孩子在家裡;他們已有二輛汽車,但莫裡斯先生仍在星期天自己補鞋;總之,很美妙,妙極了;彼得·沃爾什這樣想着,手裡端着酒杯,坐在紅色絨椅和煙灰缸之間,有點搖來擺去,一味自我陶醉,因為莫裡斯一家人喜歡他。
不錯,他們喜歡一個在飯後點“巴特雷特梨”的人。
他直覺地感到,他們喜歡他。
他要去參加克拉麗莎的宴會。
(莫裡斯一家人已離開餐廳,不過還會同他見面的。
)他要去參加克拉麗莎的宴會,因為他想問理查德:在印度的那些家夥——那些保守派笨蛋在幹些什麼?眼下倫敦上演什麼戲?有什麼音樂會……唔,還有,閑聊罷了。
他兀自冥想:這就是我們的靈魂,自我意識,仿佛海底之魚,在莫可名狀的生物中間遊弋,在樹幹一般碩大的海藻之間蠕動,在陽光閃爍的空間飄忽,爾後向下、向下,沉入陰暗的深處,冷漠,深邃,不可思議;蓦然,她竄出海面,在海風吹皺的波浪之上嬉戲;也就是說,靈魂迫切需要洗刷一下,擦一番,刮一陣,使精神振奮——通過聊天。
我要問理查德·達洛衛(他會知道的):政府究竟打算對印度怎麼辦?
那晚挺熱,報童們在街上奔走,擎着布告牌,上面用特大紅字報道:熱浪席卷本市;因而旅館的台階邊放着藤椅,悠閑的紳士們坐在那裡,呷茶,吸煙。
彼得·沃爾什也坐在那兒。
雖然暮色已濃,人們卻可以想象,仿佛這一天,倫敦的一天,正在開始哩。
恰如一個女人,脫掉印花布衣衫和白色圍裙,換上藍衣裳,戴上珠寶首飾,白天也卸妝了,它脫掉粗糙的毛線衣,換上細潔的紗服,漸漸隐入夜色;又如一個女人,歡快地松了口氣,把累贅的裙子抖在地闆上,白天也褪去了塵土、熱氣與五光十色;車水馬龍變得稀少了,笨重的運貨車不見了,街上隻有汽車,奔馳着,車鈴叮 作響;濃蔭匝地的廣場上,葉縫中閃爍着耀眼的燈光。
夜晚似乎在說:我要退隐了;于是她漸次消逝,在雉堞般的、高聳的、尖頂的旅館、公寓和一排排商店之上消逝;她在說:我退隐了,我消失了;可是倫敦不答應,它把尖刀刺向夜空,捆住夜色,逼迫她投入歡樂的倫敦之夜。
打從彼得·沃爾什上次歸國以來,威利特先生創立的夏時制引起了巨大的變化。
對彼得來說,延長夜市是新奇的。
更确切地說,是令人鼓舞的。
小夥子們拎着送公文的小箱子,邁步而過,自由自在,快活極了,而且能在這出名的大街上漫步,心裡覺得驕傲,感到一陣歡樂,盡管有人認為這是不足道的虛榮,小夥子們卻十分開心,紅光滿面。
他們也衣冠楚楚,穿着淺紅色長襪、漂亮的皮鞋。
他們要在電影院裡消磨兩小時。
夜晚,黃藍交織的燈光給他們刺激,使他們神清氣爽;燈光照遍這都市,濃密的樹葉在廣場上閃晃着,反射出火紅與青灰的光影——看上去仿佛沉浸在海水中。
如此美景使彼得感到驚奇,并且鼓舞了他,因為此時,其他從印度回來的同胞憑着他們的權利,正聚集在東方俱樂部内(他認識許多這類人),暴躁地談論世風日下,道德淪亡,而他卻依然青春煥發;盡管如此,他對小夥子們是羨慕的,因為自己不能像他們那樣歡度夏季,盡情娛樂;并且一個姑娘的閑話、一個女仆的笑聲——無從捉摸的東西,卻會使他不勝感觸,以為等級森嚴的、金字塔一般的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而在他年輕的時候,這個社會似乎是固定不變的。
它壓在民衆頭上,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婦女,宛如一些花朵,被克拉麗莎的姑媽海倫娜夾在灰色的吸墨紙内,上面壓着李特雷編的大詞典,她自己則吃飽了晚餐,安坐在燈光下。
她早已死了。
克拉麗莎告訴過他,姑媽晚年瞎了一隻眼。
據說,那位老小姐帕裡變得貪杯了,真是妙極了——大自然的傑作。
她會像嚴寒中的一隻鳥,抓住栖息的枝桠而歸天。
她屬于另一個時代,可是那麼完美,渾然一體;她将永遠屹立在天際,像一塊白石,晶瑩剔透;像一座燈塔,标志着消逝的昔日,溶入這驚險的、漫長的、漫長的航程——這無限的、無限的生命之流(眼下他在口袋裡摸一個銅币,要買一張報,看看薩裡[薩裡,大倫敦的郊縣之一。
]和約克郡有什麼新聞;他曾無數次掏出銅币買報——這一回,薩裡又熱鬧起來了)。
闆球可不僅是比賽而已。
闆球賽是件大事。
他總是急于看闆球賽的報道。
他先看報紙付印時臨時插入的闆球賽的比分,再看關于今天酷熱的新聞,然後看一樁謀殺案的特寫。
人們千百次地幹各種事情,從而得到豐富的經驗,不過同時也許暴露了他們的真面目。
過去種種使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他也曾關懷過一些人,所有這些使他具有年輕人缺乏的老練的力量,作風幹脆,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睬人們的風言風語,獨來獨往,不存什麼奢望(他把報紙丢在桌上,走開了);盡管如此(他去拿帽子與外衣),今晚卻完全不同,因為他即将去赴宴;在他這一把年紀,心裡卻還認為,自己将獲得一種新的經驗哩。
可是什麼經驗呢?
不管怎樣,那是一種美感。
既非一目了然的粗俗的美,也不是純粹的美——貝德福德大街通向拉塞爾廣場。
當然是筆直的,可也是空蕩蕩的;還有勻稱的走廊;燈光閃亮的窗子,鋼琴,開着的留聲機;一種享樂的感覺,隐隐約約,不過有時也露出來,譬如通過打開的不挂簾子的窗口,看得見一簇簇人坐在餐桌邊,青年們翩翩起舞,男人和女人在密談,女仆們懶洋洋地向窗外眺望(她們幹完了活兒,就怪裡怪氣地評頭論足);高層壁架上晾着長襪,一隻鹦鹉,幾株花木。
這生活的景象,如此魅人,神秘,無限地豐盈。
寬闊的廣場上,汽車接二連三,風馳電掣,神速地繞着彎兒;一對對漫步的戀人,打情罵俏,緊緊地擁抱,隐入濃蔭匝地的樹下;真是動人的場景,那麼靜,那麼魅人,人們走過時不禁蹑手蹑足,怯生生的,恰如面對神聖的儀式,任何打擾将是亵渎的行徑。
意味無窮。
就這樣向前走,投入一片噪聲和炫目的光海中。
他敞開着薄大衣,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獨特的姿态漫步,身子稍微向前伛着,輕快地漫步,雙手交叉在背後,眼神仍然像鷹隼;他漫步穿過倫敦,向威斯敏斯特走去,一面觀察。
看來,好像人人都去赴宴,或到店裡進餐?隻見男仆們打開門,讓一位昂首闊步的老夫人走出來,她穿着扣緊的鞋子,頭發中插着三根紫色的鴕鳥羽毛。
另一扇門打開了,出來一位女士,穿戴得像一具木乃伊,披着繡花頭巾,還有些不披頭巾的女士。
在高等住宅區,有些屋子裡聳立着灰墁粉飾的柱子,門前有小花園,女人們從裡面跑出來,穿着單薄,頭發裡插着木梳(她們匆匆奔出來,去照料孩子);男人們等候着女伴,外衣敞開着,汽車開動了。
人人都到戶外。
大門一扇扇打開,人們奔下台階,朝外邊跑,在這一片活躍的景象中,仿佛倫敦人傾城而出,乘上停泊在河畔的小舟,解開纜索,在水上漂浮,仿佛全城的人一片狂歡,在河上泛遊。
同時,白廳似乎蒙上一層蜘蛛網,鍍銀一般,弧形燈四周蚊蚋缭繞;天氣燠熱,人們駐足交談。
在威斯敏斯特,好像有一位法官,端莊地坐在門口,渾身穿着白衣,大概是在印度待過的英國人。
這邊是一群吵吵鬧鬧的女人,喝醉了的女人;那邊有一個警察,還有隐約呈現的房屋,巍然聳峙的高樓大廈,圓頂的屋子,教堂,國會,河上傳來輪船的汽笛聲,空洞而迷茫的嗚嗚聲。
這是她所在的大街,這條街,克拉麗莎的居處;街角上汽車在奔馳,宛如河水繞着橋墩潆洄;他依稀感到,那些車輛彙合了,因為它們都載着同一目标的人們,去參加她的宴會,克拉麗莎的盛宴。
這時,眼前一連串景象好似冰冷的溪水,看不清了,他的眼睛猶如一隻滿溢的杯子,裡面的水在瓷杯四周淌下來,不留一絲痕迹。
此刻,腦子必須清醒了。
此刻,全身必須挺緊,走進屋子,那燈火輝煌的華屋,大門洞開着,門前停了許多轎車,豔麗的女士們紛紛下車;自己必須振作精神,耐着性子去周旋。
他掏出口袋裡的刀子,拔出大大的刀片。
露西一股勁兒奔下樓梯,她剛才飛快地跑到客廳去整理一番:撫平台布,擺正椅子,然後停一會,覺得不管誰進來,必然認為這裡多幹淨、多明亮,整理得多麼美觀,因為他們會看到優美的銀器、青銅撥火棒、嶄新的坐墊,以及黃色印花布帷簾;當她察看每樣物件的時候,聽見一陣響聲,客人們已經用過晚餐,在上樓了,她得趕緊溜了!
安尼絲說,首相要來了;她端着一盤酒杯進來時說,她聽見客人們在餐廳裡這樣講的。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多一個或少一個首相,有什麼關系?!對沃克太太來說,在這夜深時分,這種消息根本不起作用,因為此時她正忙着擦洗哩:一大堆菜盤、平底鍋、濾鍋、煎鍋,還有凍雞、做冰淇淋的冷凍器、切開的面包片、檸檬、盛湯的蓋碗、盛布丁的盆子,等等;盡管洗滌房裡的人已使勁擦洗過,好像這一大堆東西仍然壓在她頭上,擺滿在廚房裡的桌子上和椅子上,同時爐火燃得正旺,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電燈照得刺眼,還得準備夜宵呐。
因而沃克太太隻覺得,多一個或少一個首相,壓根兒不關她的事。
女士們在上樓了,露西跑來說,她們在上樓了,一個接着一個,最後是達洛衛夫人,她叫人到廚房裡傳話:“向沃克太太問好,”晚上就這麼一句話。
次日,夫人将同她一起回顧昨晚的菜肴——湯呀,鲑魚呀,等等;沃克太太知道,像往常一樣,鲑魚燒得不透,因為她老是不放心布丁,要親自做,便叫吉尼燒鲑魚,結果總是半生不熟。
不過露西說,有位戴着銀首飾、頭發金色的夫人,卻贊美兩道正菜間的小菜,問道:當真在家裡煮的嗎?可是,沃克太太仍然對那道鲑魚感到心煩;她把成堆的菜盤擦來擦去,把風檔推進又拉出;同時,從餐廳裡傳來一陣轟笑聲——敢情是女士們退席後,先生們正在放肆地開心呢。
露西又跑來叫道:托凱酒!達洛衛夫人傳話,把托凱酒端出去,就是在皇家酒窖中珍藏的正宗托凱酒。
露西從廚房裡把酒端去,走的時候回過頭來道:伊麗莎白小姐打扮得可愛極啦,穿着粉紅色衣裳,戴着達洛衛夫人給她的項鍊,簡直叫人看了又看喲。
不過,吉尼一定要管好那隻狗,伊麗莎白養的那隻狗,因為它會咬人,一定要關起來;伊麗莎白卻想到,它興許要吃些東西哩。
不管怎樣,吉尼必須把狗看管好。
然而,四周全是客人,吉尼不會上樓的。
大門口已經來了一輛汽車!門鈴響了——先生們卻仍然待在餐廳裡,喝托凱酒呢。
啊,先生們終于上樓了,那是第一批;接着賓客們會來得越來越快,珀金森太太(為了宴會而臨時雇傭的)将把前廳的門半開着,廳堂裡将擠滿紳士們,等着進去(他們站在那裡等候,一面把頭發梳平),女士們則在過道邊的衣帽間裡,一個個脫掉鬥篷;巴尼特太太在幫她們,就是跟達洛衛一家待了四十年的老埃倫·巴尼特,如今仍然每年夏天來幫女士們梳妝;對那些做了母親的太太們,她還記得她們少女時的模樣呐;她很謙遜,跟每個人握手,畢恭畢敬地用一種古風稱呼“我之夫人”,此外她又有幽默的風度,俏皮地瞟着年輕的女士,并且十分老練地幫洛夫喬伊太太打扮,因為那位夫人束起緊身圍腰來不太利落。
洛夫喬伊太太和艾麗斯小姐不禁感到,巴尼特太太在幫客人們梳妝的時候,對她們母女倆特别優先照顧,因為她們認識巴尼特太太已有——“三十年了,我之夫人”(巴尼特太太提醒她)。
洛夫喬伊太太道:想當年,她們在布爾頓做客的時候,姑娘們還不習慣搽口紅呢。
于是巴尼特太太道:艾麗斯小姐那麼标緻,不必搽什麼口紅嘛;一面用寵愛的目光瞅着她。
就這樣,巴尼特太太坐在衣帽間裡,替客人們撫平皮鬥篷,折好西班牙式披巾,把梳妝台揩幹淨;盡管那些太太小姐都穿着皮鬥篷與繡花衣裳,究竟誰好誰差,她心裡雪亮哩。
洛夫喬伊太太邊上樓邊贊歎:親愛的老太婆,克拉麗莎的老奶媽。
爾後,洛夫喬伊太太挺直身子,對威爾金斯先生道(他也是臨時雇來當差的):“洛夫喬伊夫人與小姐。
”那人舉止得體,鞠躬如儀,再站得筆挺,鞠躬,再站直,完全不動聲色地通報:“洛夫喬伊夫人與小姐……約翰爵士與尼達姆夫人……韋爾德小姐……沃爾什先生。
”他舉止得體,家庭生活必然美滿,不過,這樣一個胡子刮得幹淨、嘴唇綠幽幽的漢子,怎麼會莽撞地成家,養兒育女,簡直不可思議。
“見到您真高興!”克拉麗莎說,她對每位賓客都這麼說。
見到您真高興!那是她最糟糕的作風——貌似熱情洋溢,其實矯揉造作。
彼得·沃爾什自忖:今晚來赴宴是個大錯誤,應該待在家裡看書,或者上音樂廳去;應該待在家裡,因為這些客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哎,糟糕,克拉麗莎打骨子裡感到,這次宴會要失敗了,徹底的失敗,當下,親愛的老頭,萊克斯漢姆勳爵,站在她跟前道歉,說他太太在白金漢宮的遊園會上着涼了。
克拉麗莎卻從眼梢上瞥見彼得,站在那兒,在那個旮旯裡,看得出他對她不以為然。
說到底,她究竟為什麼要舉行宴會呢?為什麼要爬到頂上出風頭,實際上在火堆裡受煎熬?不管怎樣,但願火把她燒掉!燒成灰燼!然而,與其像埃利·亨德森那樣萎縮、銷蝕,還不如揮舞火炬,再使勁扔到地上,總比無所作為好些。
真怪,隻要彼得一來,待在角落裡,便能叫她杌陧不安。
他使她看清自己:誇張,做作。
簡直不堪。
可是,他幹嗎僅僅為了指摘她而來呢?為何他老是取之于人,從不給予?為什麼不能講明渺小的看法而冒點風險呢?瞧,他遊魂一般走開了,她非跟他談談不可。
但沒有機會。
生活正是如此——屈辱,克己。
萊克斯漢姆勳爵在解釋:他太太着了涼,因為不肯穿皮大衣去赴遊園會,因為“我的親愛的,你們這些夫人都是一模一樣”;——萊克斯漢姆太太至少七十五歲啦!真有意思,老兩口兒恩愛着哩。
克拉麗莎從心坎裡喜歡那老頭,萊克斯漢姆勳爵。
她從心坎裡覺得這是一樁大事,她的宴會,所以看到一切都不順利,一切黯然失色時,心裡着實難受。
隻要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即便爆炸、恐怖,都好,總比客人們無聊地徘徊好些,而眼下,人們都一簇簇地伫立在旮旯裡,像埃利·亨德森那樣,甚至懶懶散散,站得也不像樣哩。
橙黃的窗簾輕柔地飄拂着,上面繡着天國的仙鳥,也在飄揚,仿佛振翅飛進室内,飛出來,又縮回去(因為窗子打開着)。
埃利·亨德森心裡想:敢情在吹冷風吧?她容易感冒。
不過,即便她明天打噴嚏也沒關系;她擔心的是那些姑娘,都袒露着肩膀呢;她老是關心别人,這是由于年老的父親的教導,老人家曾任布爾頓教區牧師,多年來患有慢性病,已經去世了。
埃利感冒起來并不嚴重,從不影響肺部。
她擔心的是年輕的姑娘們,都袒露着肩膀呢;她自己一直是瘦小的,頭發稀疏,身材幹癟;然而,如今過了五十歲,卻開始閃現出一種柔和的光澤,由于長年累月地克己、無為而卓然淨化了;可是,這純淨之光總是變得黯淡,因為她過于斯文,令人不快,并且極其膽怯,終日惴惴不安;因為她家裡的收入隻有三百鎊,她本人則不會掙一個子兒,處于不能自主的境地,故而那麼怯懦,年複一年,愈來愈沒有資格同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周旋;那些夫人和小姐在社交頻繁的季節,每晚都要赴宴,隻需關照使女們:“我要穿如此這般的衣裳,”就行了,而埃利·亨德森卻心神不甯地跑出去,買幾束廉價的淡紅花,然後在黑色的舊衣服上披一條圍巾。
她是在宴會即将舉行的最後一刻,接到了克拉麗莎發來的請柬,自然不怎麼愉快。
她感到,今年克拉麗莎本來不打算請她去的。
為何要請她呢?實在沒什麼理由,隻不過她們從小就認識罷了。
事實上,她倆是表姐妹。
可是,克拉麗莎交際廣闊,到處應酬,自然而然跟她疏遠了。
不管怎樣,對埃利來說,赴宴是樁大事。
單是看看那些華麗的服裝,就夠賞心悅目了。
那不是伊麗莎白嗎?長成個大姑娘了,發式挺時髦的,穿着淺紅色盛裝。
她至多十七歲吧,出落得非常标緻,美極了。
然而,現代的少女初次參加社交活動時,似乎不像以前那樣穿白色的禮服了。
(她得記住每個細節,回去告訴伊迪絲。
)如今,姑娘們穿緊身上衣,裹得緊緊的,裙子很短,露出一大段踝節。
她自忖,這樣打扮不太合适吧。
由于視力衰退,埃利·亨德森向前伛着張望;沒有什麼人跟她交談,她并不在乎(因為不認識任何來賓),隻覺得看看所有這些人頗有趣味;其中有些大概是政界人士,都是理查德·達洛衛的朋友;倒是理查德自己感到,他不能讓可憐的埃利站在一邊,在整個晚會中孤零零的。
“嗯,埃利,近來你的光景如何?”他像往常一樣,和藹地招呼她;當下埃利·亨德森局促不安,臉漲得通紅,心裡卻感到,他多好呀,特地過來跟她談談;于是文不對題地說,許多人其實不太怕冷,倒是怕熱哩。
“不錯,是這樣,”理查德·達洛衛道,“确實如此。
”
還有什麼話可談呢?
“喂,理查德,”有人喊他,一面挽住他的手肘;噢,上帝啊,原來是老朋友彼得,老夥伴彼得·沃爾什。
見到他真高興——見到他實在欣喜!彼得一點兒沒變,還是老樣。
兩人走開了,一直穿過房間,彼此親昵地拍拍肩膀;埃利望着他們走去,心想:看來他倆好久沒見面了,她肯定認得那客人的臉相;中年人,身材颀長,眼睛烏黑,很俊美,架着眼鏡。
繡着仙鳥飛翔圖案的窗簾又在飄拂了,被風吹得鼓鼓的。
克拉麗莎瞥見——她瞧見拉爾夫·萊昂把簾子扯好,繼續和人交談。
唔,終究沒有失敗!一切都會順利的——她的宴會。
剛剛開始。
開了個頭。
不過,還不太穩。
此刻她必須站在原位。
來賓更多了,似乎一擁而入。
威爾金斯拉長了聲調通報:加羅德上校與夫人……休·惠特布雷德先生……鮑利先生……希爾伯裡夫人……瑪麗·馬多克斯女士……奎因先生。
克拉麗莎同每位來賓三言兩語地寒暄後,客人們魚貫而入,走進室内;進入具體的活動,并不空虛,反正拉爾夫·萊昂已把窗簾撫平了。
然而,對于她自己扮演的角色來說,太費勁兒了,她并不愉快。
過于像——就像任何人一般,站在那裡,任何人都會的;可是她又确實有些贊賞這樣的角色,因為她不禁覺得,無論如何,這一切是她安排的;這宴會标志着一個階段,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角色;說來也怪,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模樣,隻覺得好像是釘在樓梯頂上的一根木樁。
她每次設宴請客,都有這種超脫的感覺,并且感到,每個人一方面是不真實的,另一方面要真實得多;她想,這有幾個原因;首先因為賓客們都換了禮服,其次是他們不像日常生活中那樣,再有是宴會的特殊背景;在宴會上,可以談些在别的場合不能談的話,這種談話得費點勁兒,但比平時可能深入得多。
不過,她卻不能深談,至少眼下還不行。
“見到你真高興!”她照例說。
那是親愛的老哈裡爵士!他認識所有在場的人。
最奇怪的感覺是當她望着客人們接二連三上樓的時刻:蒙特夫人與西莉亞,赫伯特·埃恩斯蒂,達克斯夫人……喲,還有布魯頓夫人!
“您光臨真是太賞臉啦!”她迎上去說,這可是真心話——不過,她總是覺得怪樣,老是站着,望着川流不息的來賓,有些相當老了,有些則……
那位客人叫什麼?羅塞特夫人?天哪,羅塞特夫人是誰?
“克拉麗莎!”那客人喊一聲。
那個聲音!原來是薩利·賽頓!薩利·賽頓!真是久違啦!她從迷霧中赫然出現。
克拉麗莎摟住這火辣辣的夥伴時,發覺她變了,薩利·賽頓,以前可不是這般模樣的。
想想看,她竟然在這裡出現,在這個屋子裡!不可思議!
兩人搶着交談,有點窘,歡笑着,話兒像連珠炮——薩利說她經過倫敦,從克萊拉·海頓那裡聽到信息,真是跟你見面的好機會呀!所以,就不請而來——不速之客……
以前她那麼火爆的性子,現在卻可以平靜地應付她了。
她已失去熱烈的光彩。
然而,與她重逢畢竟是不尋常的,她見老了,顯得比過去幸福,卻不那麼可愛了。
她倆在客廳門口吻着,先吻這邊臉頰,再吻那邊;然後克拉麗莎握住薩利的手,轉過身,隻見室内高朋滿座,一片談笑聲,燭台晶亮,帷幔飄拂,還有理查德送給她的薔薇。
“我有五個大胖娃娃啦!”薩利道。
她有一種非常天真的自我中心的作風,十分坦率地企望人們首先關心她,現在仍然如此,克拉麗莎就喜歡她這樣。
當下克拉麗莎嚷道,“我簡直不相信!”她想起昔日的情景,樂不可支。
但是可惜,威爾金斯在喊了,要她去迎接貴賓;威爾金斯以極其威嚴的聲調通報,仿佛在告誡全體來賓,并且把女主人從無聊的閑談中召回來,他朗聲喊道:“首相駕到!”
“首相,”彼得·沃爾什嘀咕。
首相?當真?埃利·亨德森心裡納罕。
回去告訴伊迪絲,她一定感到驚奇哩!
他看上去像個普通人。
人們無法嘲笑他。
你可能把他看作一個站櫃台的售貨員,向他買餅幹呢——可憐的家夥,渾身用金色飾帶裝扮着。
然而,說句公平話,他舉止很得體,起先由克拉麗莎、後來由理查德陪伴着,繞場一周。
他裝出一副大人物的樣子。
看起來挺有趣。
實際上沒有人瞧他。
大家繼續交談,可是顯然每個人都知道,從骨子裡感到這位要人在面前走過,他象征着所有在場的人代表的機構:英國社會。
布魯頓老夫人翩然迎上前去,她也用飾帶打扮起來,顯出儀态萬方的氣派;兩人退入一間鬥室,門外立即有人窺探,也有人守護,總之,每個人都毫不掩飾地激動、興奮:首相駕到嘛!
上帝啊,上帝,英國人委實勢利!彼得·沃爾什站在旮旯裡,沉思着;他們多喜歡用金色飾帶裝扮起來,對顯貴們畢恭畢敬!瞧那邊!那準是——天哪,的确是——休·惠特布雷德,在大人物身邊轉來轉去;他發胖了,頭發白些了,可敬佩的休!
彼得瞅着他,心裡想: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公務在身,一副有特權的模樣,可又詭秘莫測,宛如他藏着什麼機密,死也不肯透露,其實不過是些小道新聞,從一個宮廷侍從那裡偶爾聽來,明天就會見報的。
他玩的就是這種小花樣,年複一年,頭發都白了,快老了,博得了人們的尊重與好感,他們有幸結識這位英國公學畢業的典型人物。
關于休這種人,人們必然會編造諸如此類的轶聞,那是他的作風使然,他在《泰晤士報》上發表的令人欽佩的信也有同樣的風格,彼得曾在幾千裡外的異鄉看到那些信;感謝上帝,當時他遠在國外,離開了惡毒的喧嚣的倫敦社交界;即使在印度隻能聽見狒狒啼叫、苦力打老婆的鬧聲,也比在那個圈子裡好。
眼下,有一個橄榄色皮膚的大學生站在一邊,露出谄媚的神色。
休肯定會庇護他,啟發他,教他如何爬上去;因為他最愛做好事,經常關懷那些老太太,她們年邁體衰,痛苦不堪,以為自己被人遺忘,卻得到休的安慰,不禁喜出望外;親愛的休,他會駕車而來,陪老太太消磨一個時辰,閑聊往日情景,懷念一些瑣事,稱贊老太太做的家常糕點十分可口,盡管他可以随時陪一位公爵夫人吃蛋糕哩;瞧他那副架勢,真像花了不少時間,惬意地陪伴貴夫人呢。
審判衆生而大慈大悲的上帝可能寬恕。
彼得·沃爾什卻不那麼仁慈。
人間必定有惡棍,可是上帝明鑒,在火車上把一個姑娘打出腦漿而被絞死的歹徒,也比好心腸的休·惠特布雷德少作些孽呐!瞧他此刻踮起了腳尖,雀躍一般迎上前去,對重新出現的首相與布魯頓夫人鞠躬如儀,然後一腳擦地,後退幾步,從而向所有來賓暗示:他有特殊的榮幸,在布魯頓夫人跟前說幾句話,一些體己的話。
老夫人停住了,搖晃着端莊的腦袋。
大約在向他表示感謝,因為他說了些奉承的話。
她身邊有幾個拍馬的人,政府機關裡的小官兒,為她奔走,幹些小差使;她不時請他們吃頓飯,算是報酬。
反正她是十八世紀的老派人,沒什麼可指摘的。
當下,克拉麗莎陪伴首相在室内走動,步态輕盈,容光煥發,灰白的頭發使她更顯得莊重。
她戴着耳環,穿一襲銀白黛綠交織的、美人魚式的禮服。
她好似在波浪之上徜徉,梳着辮子,依然有一股天然的魅力;活着,生存着,行走着,眼觀四方,囊括一切;她蓦地轉過身,圍巾繞在一位女客的衣服上了;她立即解開,朗聲笑着,從容不迫,潇灑極了,如魚得水,好不自在。
然而,歲月已在她身上拂過了,恰如在清澈甯谧的薄暮時分,在波平似鏡的海面上,美人魚瞥見了夕陽。
如今,她散發出溫柔的氣息,平素的嚴峻、拘謹、矜持都融化了,變得溫馨了;宴會上有一位用金色飾帶裝扮的健壯的來賓,跟她盡力周旋;當她向他道别、祝他好運時,看上去雍容華貴,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尊嚴,優雅而和藹,仿佛她祝願普天下人萬事如意;而此刻,當她處于紅塵的邊緣之際,不得不暫時告别了。
她給那位先生的印象正是如此(不過他并未陷入情網)。
事實上,克拉麗莎感到,首相光臨,不勝榮幸。
她陪他在室内盤桓,而且薩利在場,彼得也在場,理查德又分外高興,或許所有在場的賓客都有些羨慕她呢;此時此刻,她委實飄飄然,陶醉了;内心劇烈地跳動,似乎在顫抖,沉浸于歡樂中,舒暢之極——誠然,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别人的感覺;盡管她熱愛這氣氛,感到一陣激奮與爽快,然而,所有這些裝腔作勢、得意揚揚(親愛的老朋友彼得就認為她鋒芒畢露),都有一種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層,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或許因為她老起來了,反正這一套不像以前那樣使她心滿意足;忽然,當她看見首相下樓的時刻,邊上喬舒亞爵士畫的那幀小女孩的肖像(戴着皮手筒),使她頓時聯想起基爾曼,她的敵人基爾曼。
這一下她卻滿意了,因為那是真實的。
嚯,她多恨基爾曼呀——火爆、僞善、腐朽,但有那麼大的力量,居然能誘惑伊麗莎白;這個女人,偷偷摸摸溜進來,竊掉她的女兒,玷污這少女。
(理查德卻會說,這是胡言亂語!)她恨那女人,可又愛她。
人需要的是仇敵,不是朋友——不要那些杜蘭特太太和克拉拉、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及其夫人、特魯洛克小姐與埃莉諾·吉布森(她瞥見她們正在上樓)。
但是,他們卻需要她,非找她不可。
她是宴會的主人嘛!
瞧,她的老朋友哈裡就在那邊。
“親愛的哈裡爵士!”她邊說邊走向那好老頭。
不過,說實話,在聖·約翰森林畫院所有的畫師中,他最差勁了,誰都不會畫得如此拙劣(他老是畫牛——站在落日映照的池塘裡飲水,有時還描繪牛跷起一隻前腿,晃動雙角,表示“牛見陌生人啦”,因為他有一套描姿态以暗示的花樣;他的一切活動——到飯店裡就餐喽,給賽馬下賭注喽,等等,全是靠牛站在黃昏的池塘裡飲水而維持的)。
“你們在笑什麼?”她問他。
此時,威利·蒂特庫姆、哈裡爵士同赫伯特·埃恩斯蒂正在一起歡笑。
哈裡爵士卻說,不能把這種事告訴克拉麗莎·達洛衛(雖然他很喜歡她,認為在相同的貴夫人中,她最完美,還揚言要為她畫像呢),那是關于音樂廠的笑話。
不過,他卻為這宴會跟她開玩笑,佯言酒宴上沒有他愛喝的白蘭地;還說,這些紳士淑女高不可攀。
然而,他總是喜歡她、尊重她的,盡管她那種上流人士的文雅實在可惡,叫人不可親近,使他不敢要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哩。
當下,希爾伯裡老太太走過來了,她像飄渺的鬼火、閃爍的磷火,令人迷惑不解;此刻,她穿過室内,聽見哈裡爵士嘲笑的鬧聲(關于公爵及其夫人的笑話),便伸出手臂,表示同感;不過,談起老公爵,又使她泛起一點兒愁思:有時她清晨醒來,便為此煩惱,甚至不想喚婢女端茶來了:老啦,人總是要死的。
“他們不願告訴我們那些有趣事兒,”克拉麗莎道。
“親愛的克拉麗莎!”希爾伯裡老太太高聲嚷道,并說:今晚你活脫像你媽媽,我初次見到她的那天,她戴着灰色帽子,在花園裡漫步呢。
這一下真叫克拉麗莎熱淚盈眶。
媽媽,在花園裡漫步!可惜,她得走開了。
因為,布賴爾利教授正在那邊,跟瘦小的吉姆·赫頓[即約翰·赫頓,“吉姆”是“約翰”的昵稱。
]交談;布賴爾利講授彌爾頓[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名著有史詩《失樂園》等。
],而吉姆連參加如此盛大的宴會都不結領帶、不穿背心,依然蓬頭亂發;盡管她離他們相當遠,也能看出兩人在争吵。
因為布賴爾利教授端的是怪人一個。
他擁有不少學銜,榮獲許多褒獎,開過一系列講座,因而當他和塗鴉的文人(如吉姆之流)相遇時,立刻覺得氣氛不對頭,同他那古怪的脾性格格不入:他博學而又怯懦,有一種冷峻的魅力,毫不熱誠,既天真又勢利;如果他覺察一位女士披頭散發,或者一個年輕人套着異樣的高統鞋,發出黑社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