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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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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萬分神往!現在還記得,在那可厭的夏天,總是下不了決心拒絕嫁給他——可是,真奇怪,為什麼後來又打定主意不嫁給他呢? “實在不可思議,今天早晨你竟然會來!”她大聲說,兩手交疊着,擱在裙子上。

     “還記得吧,”她說,“在布爾頓的時候,窗簾總是不斷飄動?” “是嘛,”他說,心中回憶起獨自與她的父親一起用早餐時的窘态;她的父親已去世,他沒有給克拉麗莎寫信安慰;他和她的父親老帕裡,那個滿腹牢騷、優柔寡斷的老頭賈斯廷·帕裡,向來就合不攏。

     “我常希望能與你父親相處得更融洽些,”他說。

     “但是,他從未喜歡過任何一個想要……從未喜歡過我的朋友,”克拉麗莎說;她恨不得咬住舌頭,竟然這樣提醒彼得,讓他想起他曾想娶她呢。

     我當然想娶你,彼得心想;那件事幾乎叫我心碎;他沉湎在悲哀的情思裡,那痛苦猶如從平台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顯出一種蒼白的美。

    從那以後,他想,我從未如此悲傷。

    他向克拉麗莎挨近一點,仿佛他真的坐在平台上;他伸出手去,舉起來,又垂下。

    那一輪明月就懸挂在他們的上空。

    月光下,她仿佛與他并肩坐在平台上。

     “現在赫伯特住在布爾頓,”她告訴他,“如今我再也不去那裡了。

    ” 然後,正如在月光下平台上發生的情景,一個因為已經厭倦而感到内疚,另一個卻默默地坐着,十分安靜,憂郁地望着月亮,不願說話,隻是動動腳,清清嗓子,注意到桌腿上的一種渦形鐵花紋,撥動一片樹葉,一聲不吭——彼得眼下也是如此。

    因為他在想,為何要重溫舊夢呢?為什麼又要他回憶往事呢?她已經那麼殘酷地折磨過他,幹嗎還要讓他痛苦?為什麼? “你記得那湖水嗎?”她很不自然地問道。

    她心潮起伏,因而喉部肌肉也變得緊張,當她說到“湖”字時,嘴唇也顫抖起來。

    因為她既是個孩子,曾站在父母中間給鴨子喂食,又是一個成年的女人,懷抱着自己的生活,走向伫立湖邊的父母,走近時,她懷抱的生活越來越豐滿,終于變成完整的生活、充實的生活,她把這生活交給他們,并且說:“這就是我創造的生活!就是這個!”可她創造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究竟是什麼?隻不過今兒早晨和彼得一起坐着縫衣服罷了。

     她瞅着彼得·沃爾什,她的眼光掠過整個那段時間和那種情感,疑惑地落到他身上,又淚盈盈地逗留在他身上;而後向上飄去,仿佛小鳥在枝頭觸一下便往高處飛去。

    她毫不掩飾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彼得說,“是的,是的,是的。

    ”他反複說,似乎她把什麼東西撥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現,他被刺傷了。

    住口!住口!他想哭泣,因為他并不年老,他的生命尚未結束,絕對沒有,他五十剛出頭。

    要不要告訴她呢?他尋思着。

    他很想實情相告,但又覺得她太冷酷,一味拿着剪刀做針線;在克拉麗莎身旁,戴西會顯得十分平庸。

    克拉麗莎會把他看作失敗者,他想。

    在他們眼中,在達洛衛一家的眼中,我是個失敗者。

    不錯,對于這點他毫不懷疑,他是個失敗者;倘若與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鑲寶石的裁紙刀、海豚裝飾品、燭台、椅套,還有那些珍貴的古老的英國套色版畫——他是個失敗者!然而,我厭惡包含在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他想;那是理查德熱衷的東西,不是克拉麗莎,不過她嫁給了他。

    (這當兒露西端着銀盤走進來,啊,更多的銀器;當她彎腰把盤子放下時,他覺得她纖細迷人,姿态妩媚。

    )然而,這一切卻不斷在繼續!一周又一周,克拉麗莎的一生就這麼流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須臾,一切事物都從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騎馬,争吵,探險,橋牌,戀愛,工作,工作,工作!他公然拿出他的折刀——就是他那把牛角柄舊折刀,克拉麗莎吃得準,這三十年來他始終帶着它——緊緊地攥在掌中。

     多古怪的習慣,克拉麗莎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兒,老是讓人感到自己也變得輕佻,無聊,空虛,正如他向來所說的,隻不過是個傻乎乎的話匣子。

    她拿起了針,覺得自己好比一個沒有人保護的女皇(彼得突然來訪使她十分驚訝——使她感到煩惱),她的衛兵都已熟睡,任何人都可以溜進來,看見她躺在荊棘叢生的地方,不過,她要企求援助,想想自己的成就和喜愛的事情,把這一切召喚到身邊:她的丈夫,伊麗莎白,她自己;總之,她要召喚一切,來驅散那敵人。

    對于現在這一切,彼得幾乎一無所知哩。

     “近來你在幹些什麼?”她問。

    宛如在戰鬥前夕,戰馬腳掌刨地,高昂着頭,陽光照射到兩邊的脅腹,頸部彎成弧形,同樣地,彼得和克拉麗莎并肩坐在藍色沙發上,互相挑戰。

    他的力量從身體内沖擊,翻滾。

    他從各方面集中了各式各樣的事情:對他的贊揚,他在牛津大學的經曆,他的婚姻(克拉麗莎對此毫不知情),他的熱戀。

    總而言之,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成千上萬件事呀!”他大聲說。

    這一股積聚的力量此刻橫沖直撞,叫他感到驚喜交集,仿佛被一些他看不見的人們擡上了肩,在半空中疾馳,在這股力量的激勵下,他把手舉到額前。

     克拉麗莎坐得筆直,屏住呼吸。

     “我在戀愛,”他說,但不是對克拉麗莎說,而是對着黑暗中被舉起的某個女人所說,人們無法觸摸她,隻能在黑暗中把花環放在草地上,獻給她。

     “我在戀愛,”他重複說,這一回對着克拉麗莎說了,語氣相當平闆。

    “愛上了一位在印度的姑娘。

    ”他已獻上花環,随便克拉麗莎怎麼想吧。

     “戀愛!”她說。

    在他這一把年紀,戴着個小領結,居然還受到這個妖魔的擺布!瞧他的脖子瘦得沒有一丁點兒肉,手都發紅了,何況他還比我大六個月呐!她把眼光射回自己身上,可心裡仍然感到——他在戀愛。

    她感覺到,他有了愛情,他在戀愛。

     但是,那不可征服的私心永遠要踐踏對手,就像河水總是向前奔流,向前,向前;盡管它也承認,對人們來說,沒有任何目标,卻依然勇往直前;這種不可征服的私心使她的雙頰泛紅,顯得很年輕,很健康;她的眼睛閃亮,身子微微顫抖地坐着,裙子散在膝上,針插在綠綢末端。

    他在戀愛!可不是愛她。

    當然是愛一個更年輕的女人。

     “她是誰?”她問。

     現在必須把這尊雕像[指彼得所愛的印度女子。

    ]從高處取下,放在他們中間。

     “不幸,她已嫁給别人了,”他說,“丈夫是個印度陸軍少校。

    ” 他就這麼可笑地把她奉獻給了克拉麗莎,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甜蜜之中帶着嘲弄。

     (不過,他仍然在戀愛,克拉麗莎想。

    ) “她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彼得非常理智地說下去,“我這次是來和我的律師商議離婚手續的。

    ” 喏,告訴你了——她與兩個孩子!他心想。

    克拉麗莎,你對他們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他們就在那兒!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當克拉麗莎在揣測他們時,彼得恍惚感到,那印度少校的妻子(他的戴西)和她的兩個孩子變得越來越可愛,仿佛他叫盤裡一個小灰球發出光華,一株可愛的小樹冉冉升起,在那輕快而帶有海水鹹味的親密氣氛之中(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沒有人像克拉麗莎那樣理解他,同他的思想共鳴)——一株小樹,在他倆親密無間的氣氛中茁生。

     那個女人一定奉承他,欺騙他,克拉麗莎思忖;她大刀闊斧地唰、唰、唰三下,便勾勒出那個女人的輪廓,那印度陸軍少校的老婆的輪廓。

    多糟糕!多愚蠢!彼得一生都這樣被人愚弄,最初是被牛津開除,接着又在去印度的船上,同一個陌生女子結婚,如今又愛上了一個少校的婆娘——上帝保佑,當初她幸虧不嫁給他!可是,他在戀愛,她的好朋友、她親愛的彼得,在戀愛喲。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她問他。

    呃,那是林肯法律協會的胡珀—格雷脫萊事務所那些律師的事,他答道。

    接着,他竟然用大折刀修起指甲來。

     看在老天爺分上,别玩那把折刀了!她抑制不住惱怒,在心中呼喊;他的放蕩不羁、不谙世故,他的軟弱無能,他對任何人的感情的茫無所知,始終叫她惱火,如今又使她生氣了;這麼一把年紀,多愚蠢呵! 這些我全明白,彼得想;他的手指摸着刀刃,心中尋思:我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就是克拉麗莎,達洛衛,還有他們那一幫人;但是,我要讓克拉麗莎看到——這時,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一些無法控制的力量支配,完全失卻平衡,不由得熱淚盈眶,泫然流涕;他毫不感到羞恥地坐在沙發上啜泣,淚水從臉頰上淌下。

     克拉麗莎俯身向前,拿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吻了他——确實感到他的臉貼着她的面頰,她硬壓下胸中的熱情,那翩翩飛舞的銀光閃閃的羽衣,猶如熱帶陣風中飄蕩的蒲葦;當她逐漸恢複平靜後,便握着他的手,輕輕拍他的膝蓋,舒服地靠着沙發,心裡覺得,跟他在一起無限融洽、輕松;她忽然想起,如果我嫁給了他,這種快樂将會整天伴随着我哩! 對她來說,一切都已結束。

    床很窄,床單已鋪上。

    她獨自走上塔樓,撇下他們在陽光下采撷草莓。

    門已關上,在落下的泥灰揚起的塵埃和零亂的鳥窩之間,眼前的景象顯得多麼遙遠,傳來的聲音聽上去微弱、陰涼(她記得有一次在利思山上就是這樣);還有理查德,啊,理查德!她在内心呼喚,恍惚酣睡的人在夜半驚醒,在黑暗中伸出手來祈求援助。

    她重又想起理查德正與布魯頓夫人共進午餐。

    理查德把我給撇下了,我永遠是孤獨的,她想,一面交叉雙手,擱在膝蓋上。

     彼得·沃爾什已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向着她,輕輕地揮動着一方印花大手帕。

    他看上去頗老練,而又乏味、寂寞;他那瘦削的肩胛把上衣微微掀起,他擤着鼻子,發出挺大的響聲。

    把我帶走吧,克拉麗莎一陣感情沖動,仿佛彼得即将開始偉大的航行;爾後,過了片刻,恰如異常激動人心、沁人肺腑的五幕劇已演完,她身曆其境地度過了一生,曾經離家出走,與彼得一起生活,但此刻,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應該行動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彼得走去,就像一個女人把東西整理舒齊,收拾起鬥篷、手套、看戲用的望遠鏡,起身離開劇院,走到街上。

     真令人不可思議,他想,當她走近時,帶着輕微的叮當聲、瑟瑟聲,當她穿過房間時,竟然仍有一股魅力,仿佛當年,在夏天晚上,她能使月亮在布爾頓平台上升起,盡管他厭惡月亮。

     “告訴我,”他抓住她的肩膀,“你幸福嗎,克拉麗莎?理查德——” 門打開了。

     “這是我的伊麗莎白,”克拉麗莎激動地說,興許有點故作姿态。

     “您好!”伊麗莎白走上前來。

     在他們之間響起了大本鐘铿锵有力的鐘聲,報告半點鐘,猶如一個強壯、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勁地扯着啞鈴,忽而扯向這邊,忽而扯向那邊。

     “你好,伊麗莎白!”彼得把手插進口袋,邁步向她走去,一邊說了聲“再見,克拉麗莎”,便頭也不回,迅速走出房間,跑下樓梯,打開外廳的大門。

     “彼得!彼得!”克拉麗莎追到樓梯口,“記住我的宴會!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會!”她不得不提高嗓子,企圖壓下戶外的喧嚣。

    彼得·沃爾什關上大門時,聽見她呼喊:“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會!”那聲音又細又遠,淹沒在車水馬龍和萬鐘齊鳴的喧嘩之中。

     記住我的宴會,記住我的宴會,彼得·沃爾什走上大街,口中有節奏地自言自語,同大本鐘報時的直截了當的聲音保持協調。

    (一圈圈沉重的音波融入空中。

    )唔,這些宴會,克拉麗莎的宴會,他兀自尋思。

    為什麼她要舉行這些宴會呢?他想。

    不過,他并不怪她,也不責備迎面走來的身穿燕尾服、鈕孔裡插一朵康乃馨的所謂的人。

    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沉湎在戀愛中。

    這幸運兒便是他自己。

    此刻他的身影映現在維多利亞街上一家汽車制造商店的厚玻璃櫥窗上。

    整個印度都是他的後盾:平原,山脈,霍亂,比愛爾蘭更為遼闊的土地;他,彼得·沃爾什——獨自作出的抉擇;在他的一生中,他破天荒第一次真正戀愛。

    克拉麗莎變得嚴厲了,他想,而且,他懷疑她還有點感情用事。

    他望着那些龐大的汽車,它們能夠——行駛多少英裡?需要多少加侖汽油?因為他對機械比較内行,在他居住的地區裡,他還發明過一種犁,并且從英國定購過手推車,遺憾的是那些勞工不願使用這些工具。

    克拉麗莎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這是我的伊麗莎白!”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叫他聽了很不舒服。

    為什麼不簡單地說“這是伊麗莎白”呢?不真誠。

    伊麗莎白也不喜歡她這樣說。

    (那洪亮、沉重的鐘聲的餘波仍然震蕩着周圍的空氣,報告半點鐘的鐘聲,時間尚早,剛十一點半。

    )因為他了解年輕人,喜歡年輕人。

    而在克拉麗莎身上,他總感到有那麼一點兒冷酷。

    當她年輕時,她總有一種羞怯的心理,到了中年,這種心理變成了世俗觀念,然後一事無成,一場空,他思索着,陰郁地望着那玻璃櫥窗深處,心想,是否因為他在那一時刻去看她而惹她生氣了?忽然,他隻覺得羞愧難當,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哭泣,動了感情,把什麼都告訴她,就跟往常一樣,完全一樣。

     仿佛一片烏雲遮住太陽,寂靜籠罩倫敦,壓抑人的心靈。

    一切努力停止了。

    時光拍擊着桅杆。

    我們就此停頓,我們在此伫立。

    唯有僵硬的習俗的枯骨支撐着人體的骨架,裡面卻空空如也,彼得·沃爾什喃喃自語;他感到身體被掏空,内部什麼也沒有。

    克拉麗莎拒絕了我,他站着沉思,克拉麗莎拒絕了我。

     好比一個女主人準時來到客廳,卻發現客人已光臨而為自己辯解那樣,聖·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在訴說:我沒有來遲。

    沒有來遲,她說,現在正是十一點半;然而,盡管她絕對正确,她的聲音卻不願顯出個性,因為那是女主人一本正經的口吻。

    對過去的某種憂傷,對現在的某種關注,使她把個性隐藏。

    鐘聲在說:十一點半了。

    聖·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悄悄地鑽入内心深處,消逝在一圈圈音波之中,仿佛是什麼有生命的東西,要向自己傾訴衷腸,驅散自己,帶着一陣幸福的顫抖去憩息——正如克拉麗莎穿着一身潔白的衣裳,随着鐘聲走下樓來,彼得·沃爾什心想。

    那便是克拉麗莎本人,他滿懷激情、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似乎這樣的鐘聲多年以前就在室内回蕩,他倆相對而坐,心心相印,共享那缱绻的良辰,又似采蜜歸去的蜂兒,滿載着千金一刻的柔情蜜意而離去。

    不過,是在哪一個房間?在什麼時刻?當鐘聲敲響時,他又為何感到如此心花怒放?過了一會,當聖·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漸漸減弱,他想到她曾經患病,那鐘聲表示虛弱和痛苦。

    他想象,那是她的心髒病發作;最後一下鐘聲蓦地響亮有力,那是震撼生命的喪鐘,克拉麗莎在她的會客室内應聲就地倒下。

    不!不!他呐喊着,她沒有死!我也不老,他呐喊着,邁開大步走上白廳街,似乎光明的未來展現在眼前,充滿活力,永無休止。

     他絲毫不老,不頑固,也不乏味。

    至于他們那些人嘛——達洛衛喽、惠特布雷德喽,以及他們那一夥人對他的風言風語,他毫不在意——一點也不(雖然他有時确實不得不考慮,理查德能否給他找份差使)。

    他昂首闊步,舉目凝望,朝着坎布裡奇公爵[坎布裡奇公爵,英王喬治三世的幼子阿道弗斯·弗雷德裡克(1774—1850)。

    ]的塑像瞪眼。

    他曾被牛津開除——那是事實。

    他曾經是社會主義信徒,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失敗者——那也是事實。

    但是,他認為,文明的未來掌握在青年手中,就像三十年前他那樣的青年;他們熱愛抽象的原則,他們從倫敦訂購書刊,一直寄到他們所在的喜馬拉雅山峰之巅,他們研究科學,研究哲學。

    他認為未來就掌握在那樣的青年手中。

     背後傳來一陣響聲,猶如林中樹葉的窸窣聲,接着又有一陣沙沙聲,一種有規律的得得聲,趕上了他,打亂他的思路,使他不由地邁開整齊的步伐,走上白廳街。

    一群男孩身穿制服,手執槍支,凝視前方,大踏步行進着;他們的手臂僵直,臉部表情活像刻在塑像底座四周的銘文——頌揚盡職、感恩、忠貞不渝、熱愛祖國。

     彼得·沃爾什同他們保持步調一緻,覺得這是很好的訓練。

    然而,這些孩子看上去并不茁壯,大都很瘦弱,這些十來歲的男孩将來也許會站在放着一碗碗米飯、一塊塊肥皂的櫃台後面。

    眼下他們卻拿着從菲斯伯裡街取來的花圈,準備獻在空墓之前;他們神色莊重,與花圈相稱,毫不摻雜聲色犬馬之樂或日常瑣事之憂。

    他們已經宣誓。

    交通車輛尊重他們,貨車都停下,讓他們通過。

     當他們在白廳街上行進時,彼得·沃爾什感到自己無法跟上他們的步伐。

    确實如此,他們繼續穩步前進,越過了他,越過每個行人,似乎有一個統一的意志統帥着四肢,而那千變萬化和毫不緘默的生活,已被安置在紀念碑和花圈組成的台階之下,由于紀律的約束,生活變成一具瞪大眼睛的僵屍,人們不得不尊重它,盡管可能嘲笑它,卻不得不尊重它,他想。

    他們就這樣邁步向前,彼得·沃爾什思忖着,在台階邊停滞片刻,他們經過所有高聳的黑色雕像:納爾遜[納爾遜(1758—1805),英國海軍上将、民族英雄,曾給拿破侖的艦隊以緻命的打擊。

    ]、戈登[戈登(1833—1885),英國将軍,侵略中國與中東的劊子手。

    ]、哈夫洛克[亨利·哈夫洛克(1795—1857),英國将軍。

    ]等偉大戰士的雄姿矗立在他們的上空,高瞻遠矚;仿佛他們也曾同樣地克己,犧牲(彼得·沃爾什感到,他也作出了偉大的犧牲),受到同樣的誘惑的摧殘,終于歸結為頑石一般的呆視。

    然而,彼得自己根本不要這種目光,盡管他尊重别人的這種目光。

    他能尊重孩子們眼中的這種目光。

    孩子們繼續向河濱大道行進,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他想,他們尚未嘗到人生煩惱的苦果——沒有嘗到我經曆過的一切,他想;他穿過馬路,站在戈登的雕像下,站在他童年時代的偶像戈登的雕像下;那将軍交叉雙臂,跷起一條腿,孤零零地伫立着——可憐的戈登,他兀自思量。

     除了克拉麗莎,還沒有人知道他在倫敦。

    經過海上航行,他覺得大地仍然像個島嶼,正因為如此,他無法忍受那陌生之感——他孑然一身,生氣勃勃而又默默無聞,獨自于十一點半站在特拉法爾加廣場[位于倫敦市中心的廣場,為紀念1805年擊敗拿破侖艦隊的特拉法爾加海戰而命名。

    廣場上矗立着指揮該戰役的海軍上将納爾遜雕像。

    ]上。

    這意味着什麼?我在哪裡?而且,他想,究竟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呢?離婚看來純屬空想。

    他的情緒頓時低落,三種強烈的情感使他不勝怅惘:領悟,大慈大悲,終于産生無法抑制而盡善盡美的快感,它似乎是另外兩種情感的産物;恍惚在他的腦海裡,他人之手牽動了繩索,移動了百葉窗,而他自己,盡管超脫,卻站在那無窮的大道的起點,要是他願意,也可以向前,漫遊一番。

    他已有好久沒感到如此年輕了。

     他脫身了!完全自由了——就像擺脫了一種習慣的束縛時,心靈恰似一團任意噴射的火焰,左沖右突,仿佛即将沖出牢籠。

    我已有好久沒感到這麼年輕了!彼得心想,忘卻了本來面目(當然僅僅須臾而已),感到自己像個跑出戶外的孩子,在奔跑時看見老保姆弄錯了窗口,在胡亂揮手。

    他穿過特拉法爾加廣場,往幹草市場街走去,迎面過來一個妙齡女郎,長得真迷人啊,彼得想道。

    當她經過戈登雕像時,彼得依稀覺得(他易動感情)她似乎脫下一層又一層面紗,終于成為他始終神往的理想的女人:年青而又大方,活潑而又穩重,皮膚黝黑卻妩媚動人。

     他挺起身子,偷偷地摸了摸折刀,跟在那女郎後面,去尋求他心目中的女人,去尋求這種刺激,即便不是正面相遇,也好像給他帶來光明,把他倆聯結在一起,把他挑選出來,似乎那随意響起的辚辚車聲透過神聖的手,輕輕地喚他的名字,不是叫彼得,而是他私下裡稱呼自己的小名。

    她戴着白手套,聳聳肩膀,叫一聲“你”,隻叫一聲“你”。

    爾後,當她走過科克斯珀街上的登特商店時,風兒吹動她薄薄的長披風,散發出泛愛萬有的仁慈,以及惆怅的溫存,仿佛要張開雙臂,去擁抱疲憊的衆生…… 然而,她尚未嫁人,她年輕,很年輕,彼得思忖;他看見她戴一朵紅色康乃馨,穿過特拉法爾加廣場,當下花朵又在他眼中燃燒,使她的嘴唇顯得猩紅。

    她在街邊等待。

    她身上有一種尊嚴,不像克拉麗莎那麼世故,也不像她那麼富裕。

    她開始行走時,彼得在心裡琢磨:她是否體面呢?相當聰敏,生着蜥蜴那樣吞吐自如的舌頭,他想(他必須幻想,必須來一點兒小小的樂趣),她有一種冷靜等待的智慧,才思敏捷的機智,而且,并不炫耀。

     她走動了,她穿過街道,他緊跟着她。

    他決不想令她窘困,但是,如果她停下來,他會說:“來嘗一客冰淇淋吧。

    ”她會十分簡單地回答:“好吧。

    ” 可是,街上其他行人攔在他們中間,擋住了他,也遮住了她。

    他緊随不舍。

    她變幻莫測。

    她臉上泛起紅暈,眼中閃出嘲弄的神色。

    他覺得自己是個冒險家,放蕩不羁,眼明手快,膽大包天,是個地道的羅曼蒂克海盜(昨夜剛從印度歸來),把所有那些繁文缛節置之腦後,對櫥窗裡陳列的黃色晨衣、煙鬥、釣魚鈎都不注意,也不理睬什麼體面喽、晚宴喽、背心下面穿白色緊身褲的衣冠楚楚的老頭喽。

    他是個海盜嘛。

    她繼續在他前面走,穿過皮卡迪利大街,走上攝政街,她的披風、手套和肩膀與商店櫥窗裡的穗子、花邊和羽毛披肩交融在一起,構成華麗和奇異的氣氛,它漸次縮小,從店裡飄到街上,猶如夜晚搖曳的燈光,照射黑暗中的樹籬。

     她歡笑地穿過牛津街和大波特蘭街,轉入一條小路,這當口,就在這當口,那關鍵的時刻即将來臨,因為她這時放慢步子,打開手提包,朝他的方向瞟一眼,但并不注視他,那是告别的一瞥,既概括了全局,又得意揚揚地把它永遠抛開。

    她已把鑰匙插進鎖眼,打開了門,消失得無影無蹤!克拉麗莎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記住我的宴會,記住我的宴會。

    眼前這房屋是那種單調的紅房子,懸挂着花籃,敢情是尋花問柳的青樓吧。

    這一番豔遇就此告終。

     “反正,我嘗到了甜頭,”他想,一邊擡頭看那擺動的花籃,裡面栽着淡色天竺葵,心裡想,我嘗到了甜頭。

    然而,他的樂趣——一下子粉碎了,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多半是想入非非,與那姑娘開的玩笑隻是空中樓閣,純屬虛構,他自忖,正如人們想象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給自己一個幻覺,虛構出一個她,創造一種美妙的樂趣和其他什麼的。

    可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與人分享——它已被粉碎,這很奇怪,卻千真萬确。

     他轉身走上大街,想找個地方坐下,等待一會,再到林肯法律協會去——到胡珀—格雷脫萊事務所去。

    眼下該上哪兒呢?無關緊要。

    就沿着這條路往攝政公園方向走吧。

    他的靴子踩在人行道上,橐橐地響,好像說“無關緊要”,因為時間尚早,依然很早呢。

     況且,今兒早晨多美呀。

    街上到處洋溢着生活的氣息,恰似一顆健全的心髒在跳動。

    沒有笨拙的摸索,沒有優柔寡斷。

    汽車精确地、準時地、悄無聲息地疾駛,急轉,及時在門口停下。

    一位姑娘下了車,她穿着長絲襪,頭戴羽飾,體态輕盈,可他并不感到她特别魅人(因為他已嘗過甜頭了)。

    彼得從打開的門口向大廳裡望去,令人肅然起敬的管家、棕黃色的中國種小狗、黑白相間的菱形格子地闆,白色帷幔迎風飄拂,這一切他都贊賞。

    歸根結底,倫敦有一種獨到之處:社交季節,社會文明。

    他出身于一個體面的盎格魯[盎格魯,古代居住于英格蘭的部落,沿用為英國人的别名。

    ]—印度家庭,他的家族至少有三代之久都管轄一個次大陸(雖然他厭惡印度、帝國和軍隊,奇怪的是,他想,我對于這些竟會有這樣的感情)。

    有時候,文明,即便是這種文明,也會使他感到親切,好像是他的私有物;有時,他會為英國而自豪,也為管家,為中國種的小狗,為安逸的姑娘而自豪。

    他知道這很可笑,可是這種感覺依然存在。

    那些醫生、實業家以及能幹的女人忙于他們的事務,他們都準時、機靈、強壯,似乎都值得他欽佩,他們是一些可以信賴的人,是生活藝術中能急人所難的伴侶,由于種種原因,眼前的景象确實令人十分滿意;他要在樹蔭下坐一會,抽一支煙呢。

     那邊是攝政公園。

    不錯,小時候他曾在攝政公園漫步——真奇怪,他想,怎麼老是想起童年情景——興許是見到了克拉麗莎的緣故,因為女人比我們更多地懷念過去,他尋思,她們把自己與一個個地方聯系起來,與她們的父親血肉相關——每個女人總為自己的父親驕傲。

    布爾頓是個好地方,非常之好;不過,他想,我和她父親、那老頭怎麼也合不來,有一天晚上,跟他吵得很厲害——争論一件事,究竟是什麼,記不清了,大概是關于政治吧。

     是的,他記得攝政公園:筆直的大道,左邊的小屋裡出售氣球,園内有一座怪裡怪氣的塑像,上面還有銘文哩。

    他要找一個空座位。

    他不願被詢問時間的人打擾(他覺得有點睡意蒙眬)。

    隻見一位頭發灰白、上了年紀的保姆,身旁童車裡的嬰兒已安睡——那兒他能找到最好的座位,便在保姆坐着的椅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忽然,他想起伊麗莎白走進房裡、站在母親身邊時的情景,她的模樣很别緻,長得身材颀長,差不多已完全發育,稱不上美貌,隻能說漂亮,至多才十八歲吧。

    或許克拉麗莎與伊麗莎白關系并不好。

    “這是我的伊麗莎白。

    ”——為什麼那樣說——為什麼不簡單地說“這是伊麗莎白”呢?——就像大多數母親一般,企圖掩蓋真相而已。

    她過于相信自己的魅力,他想,她太自負了。

     濃郁柔和的雪茄煙霧滲入他的咽喉,帶來涼爽之感;他把煙一圈一圈吐出,煙霧放肆地在空中凝集一會兒,藍色的煙圈缭繞着——我今晚要找個機會,單獨與伊麗莎白談一談,彼得心裡打算——過了片刻,煙霧開始晃動,變成沙漏形,頂端尖細,漸漸消失了;煙霧的形狀極為古怪,他想。

    突然,他閉上眼睛,費力地舉起手把沉重的煙蒂扔掉。

    他的腦海裡閃過顫動的樹枝、孩子們的話聲、零亂的腳步聲,以及過往的行人、車輛或高或低的轟鳴,仿佛有一把大刷子,把這一切都平穩地掃入他的腦海。

    他越來越沉下,沉下,終于深深地陷入羽毛般柔軟的夢鄉中。

     頭發花白的保姆重新拿起織針,彼得·沃爾什坐在她身旁溫暖的座位上,打起鼾來。

    她穿着灰布衣裙,雙手始終不倦地、平靜地織着,看上去好像捍衛睡眠者權利的使者,又像一個精靈,黎明時分出現在天空與枝條構成的樹林中。

    他好似孤獨的漫遊者,出沒于小街深巷,觸動了野蕨草,碰壞了大毒芹,蓦地擡頭望去,隻見道路盡頭一個碩大的身影。

     也許因為深信自己是個無神論者,所以,當他偶爾像教徒那樣,感到異乎尋常的激奮時,自己都覺得詫異。

    他想,除了思維,我們身外别無他物;那是一種願望,渴求安慰與解脫,也渴求某種力量,能超越芸芸衆生,那些可悲的侏儒,那些孱弱、醜陋而膽怯的男男女女。

    假如他能設想這種力量,賦予它女性的形态,那麼,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就存在于世上;他邊思索邊沿着小徑彳亍,仰望蒼穹和樹枝,并迅速賦予它們女性的特征;又驚奇地注意到,她們變得分外端莊,儀态萬方;微風吹拂枝桠,随着暗淡的樹葉顫動,她們散播出仁愛、悟性和恩惠;過了一會,她們忽然飛騰上升,縱情狂歡,玷污了虔誠的外衣。

     正是這種幻覺,仿佛給孤獨的漫遊者帶來裝滿果子的錐形大口袋,或在他耳邊喁喁細語,猶如海妖的歌聲在翠綠的波浪上回蕩,或像一束束玫瑰花,向他迎面拂來,或如蒼白的面孔浮出水面,引得漁夫在巨浪中使勁泅遊,要去親昵一番。

     正是這種幻覺永無休止地浮現,伴随着真實,卻把她們的形态置于真實之前,使孤獨的漫遊者時常懾于她們的魅力,奪去他對大地的知覺和歸去的願望,給予他大緻的安甯作為補償,似乎(他走入林間曲徑時就認為)所有這一切生存的渴望都單純之極,萬千事物融為一體,而這幻影,由天空和枝桠構成的形體,從洶湧的大海中升起(他年歲已大,五十出頭了),宛如從波濤中可能推出一個倩影,通過她那高貴的手,傾注仁愛、悟性和恩惠。

    他兀自思量:讓我們永不返回華燈之下吧,不再重返客廳,永不讀完自己的書,再也不磕掉煙鬥裡的灰,再也不按鈴喚特納太太收拾杯盤;就讓我勇往直前,趕上那碩大的幻影吧,她一昂頭便會把我舉到她的飄帶之上,讓我和其他一切都化為烏有哩。

     幻覺便是如此。

    孤獨的漫遊者很快踅出樹林,那邊,一個老婦人來到門口,舉起手遮在額上,白圍裙被風吹起,她也許在等待他歸來吧。

    她似乎(看上去脆弱,其實強有力)要越過沙漠,去尋找她失去的兒子,尋覓一個被毀滅的騎手,去充當人間紛争中死去的兒子們的母親。

    因此,當孤獨的漫遊者沿着村中小街踽踽而行時,婦女們站在那兒編織,男人們在園子裡挖土,黃昏似乎預示着不祥;人們伫立不動,仿佛他們知道并且無畏地等待一種令人悚然的厄運,它即将把他們徹底毀滅哩。

     室内,在食品櫃、桌子、放着天竺葵的窗台這些普通物品之間,女房東彎下身子,拿掉桌布,此時,她的身影在燈光下猝然變得柔美,成為可愛慕的化身,使我們不由得想擁抱她,隻是因為想起了人情的冷漠,才克制了。

    她拿起果醬,放入食品櫃: “今晚沒有事了嗎,先生?” 可是,那孤獨的漫遊者向誰答複呢? 在攝政公園裡,那位上了年紀的保姆就這樣在熟睡的嬰兒身邊編織,彼得·沃爾什就這樣打着鼾兒。

    忽然,他猛地驚醒過來,喃喃自語:“靈魂死啦。

    ” “上帝啊上帝!”他大聲自語,伸展四肢,睜開雙眼:“靈魂死啦。

    ”這四個字同他夢見的某一個情景、某一個房間,以及某一段往事有關。

    夢境中,那情景、那房間和那一段往事變得更清晰了。

     那是在九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在布爾頓,當時他正瘋狂地愛着克拉麗莎。

    房間裡有許多人,大夥喝完了茶,圍坐在桌邊說笑,房裡灑滿了橙黃色燈光,煙霧彌漫全室。

    他們在議論一個附近的紳士,他娶了女仆為妻,那人的名字他已忘卻。

    總之,那人娶了女仆,還把她帶到布爾頓來拜訪——糟糕透頂!她渾身豔裝,簡直可笑。

    克拉麗莎學她的樣子,說她像隻“白鹦”。

    而且,那女人叽叽呱呱,唠叨個不停。

    克拉麗莎模仿她說話的樣子。

    後來有人說——那是薩利·賽頓——要是知道她在婚前已有過一個孩子,是否會影響感情?(當時,在男女混雜的場合提這樣的問題是夠大膽的。

    )眼下,彼得腦海中重新浮現克拉麗莎當時的模樣: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而且不知怎的扭曲了,她說:“哎,那我再不能跟她說話了。

    ”這一下,坐在茶桌四周所有的人似乎都顯得坐立不安,令人十分難堪。

     他并未由于她計較這一點而責怪她,因為在當年,像她那樣成長起來的女孩子什麼也不懂。

    但是,她的姿态叫他生氣:她膽怯而又嚴厲,傲慢而又拘泥。

    他本能地說了句“靈魂死啦”——她的靈魂死了——從而給那時刻一個特定的意義,這是他慣常的行為。

     每個人都忐忑不安。

    當她說話時,每個人似乎都卑躬屈膝,然後挺起身來,顯得異樣。

    他還記得,薩利·賽頓當時活像個調皮的孩子,腓紅着臉,俯身向前,想說話而又害怕。

    克拉麗莎确實會把人唬住的。

    (薩利是克拉麗莎最要好的朋友,常住在布爾頓,人很可愛、漂亮,皮膚黝黑。

    那時,她被認為是個十分大膽的女子,他經常給她抽雪茄煙,她就在卧室裡抽。

    她不知是和什麼人訂了婚還是同她家裡人吵了架,總之,老帕裡對他倆都不喜歡,反而使他們的友誼加深了。

    )爾後,克拉麗莎站起來,臉上還帶着對大夥生氣的神态,借故獨自離開了。

    她打開門時,那隻毛茸茸的大牧羊狗跑了進來。

    她狂喜地摟住了狗。

    彼得覺得她好似在對他說——他知道這一切都針對着他——“我知道,你認為我剛才說的關于那女人的話非常荒謬,可是,你瞧我多麼富于同情心啊,瞧我多愛我的羅勃[狗名。

    ]!” 他和克拉麗莎總是不必交談便能息息相通,她能立刻感覺到他在批評她,于是她會作出一種明顯的表示為自己辯解,就像這一回在狗身上大做文章——然而,從來都騙不了他,他總能看穿克拉麗莎。

    當然他并不則聲,隻是悶悶不樂地坐着。

    他們之間的争吵往往這樣開端。

     她關上了門。

    頓時他變得異常抑郁。

    一切都顯得徒勞——繼續相愛,繼續争吵,繼續和好,有什麼用呢?!他獨自信步走去,在戶外小屋與馬廄之間漫步,觀看馬匹。

    (那地方簡陋得很,帕裡一家從不富裕,不過總有馬夫和小馬倌當差——克拉麗莎酷愛騎馬——還有個老車夫——他叫什麼名字?——還有個老保姆,他們叫她老穆迪或老古迪那樣的名字。

    人們被領到一個小房間裡去看她,裡面放着許多照片和鳥籠。

    ) 那天晚上糟透了!他越來越感到郁悶,不僅為那件事煩惱,而是為了一切。

    更糟糕的是,他不能見到她,不能向她解釋,不能把事情說清楚。

    他們的周圍總是有外人——她卻裝得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那便是她的可惡之處——這種冷漠、這種無動于衷,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今天早晨,他和她談話時又感到了這一點,她的内心深不可測。

    可是天知道他是愛她的。

    她有一種奇異的魅力,能撥動人的神經,對了,能把人的神經拴在琴弦上撥弄。

     為了讓别人意識到他在場,他故意很晚才去吃晚飯,坐在老帕裡小姐旁邊,就是海倫娜姑媽,帕裡先生的姐姐。

    按理說,她是晚餐的主婦。

    她披着白色開司米圍巾,頭靠着窗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太太,對他卻挺和氣,因為他曾給她找到一種稀有花卉。

    她熱愛生物學,老是穿着厚皮靴,背上黑色鉛皮标本箱,出外采集标本。

    彼得在她身旁坐下,默默無言,一切事物似乎都從他身邊溜過,他隻是坐在那兒吃東西。

    晚飯吃到一半時,他才第一次迫使自己向克拉麗莎瞟一眼。

    她正和一個坐在她右邊的青年交談。

    猝然,他有一種預感:“她将會嫁給那個人,”他自言自語。

    那會兒,他甚至還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呢。

     達洛衛正是在那天下午光臨的。

    克拉麗莎稱呼他“威克姆”,一切便由此開端。

    有人把達洛衛帶來作客,然而克拉麗莎記錯了他的名字,把他稱作威克姆,介紹給每個人。

    最後,他說:“我叫達洛衛!”——那是彼得對理查德的第一個印象——一位舉止局促的金發青年,坐在躺椅上,脫口而說“我叫達洛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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