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屍體穿梭在河道裡。
我看到了池姗姗、方婉琳、彭康、宋德傳……我看到龐欣晃着一罐蜂蜜朝我微笑,我看到姜瀾舉着嫌疑人的電話卡如獲至寶,我看到阮勳宋滿意地撚着手中的五十塊錢……爺爺奶奶在藤椅中安詳地挽着手,父親在産房外興奮地握着拳……沒有鮮血,沒有傷口,沒有疾病,沒有痛苦,他們都是那樣鮮活,美好動人。
但我确實知道他們死去了。
輪回往生,寂滅無常。
彬把一杯溫熱的柚子茶遞給我,我接過茶杯,轉眼又看到,其實他還在對岸,仿佛從來不曾離開過這條河。
不知是在什麼時候,白色的濃霧籠罩過來,像愛人的手一般溫存地撫摸着我。
我再度呼喊彬的名字。
他終于擡頭望向我,目光驅散了河上的煙霧,又像下雨似的落到水面上。
雪晶在我的耳邊輕喘呢喃:“又抽煙你……”
我左手拿着煙,右手掌心握着銀色的打火機,上面刻着“NAGA”和一條正在扭動的蛇——它拼命想沖破金屬面闆的桎梏,卻處處碰壁。
我搖頭歎氣,吸了口煙,無法抑制地劇烈咳嗽起來。
“怎麼回事?嗆到了嗎?”
“他要窒息了!”
“快切開氣管!上呼吸機!”
我看到了陳娟。
她從河水中站起來,面朝彬的方向,微笑。
彬露出明快的笑容,向河中走去。
依晨抓着我的衣服,兩眼紅腫地哀求我:“救救他!救救他!”
雪晶扶着我的肩膀:“還抽!把煙掐了。
”
無數拳腳落在我身上,我一面抵擋,一面突圍。
更多的人擋在我面前。
我怒吼,流下了血紅色的眼淚。
彬已消失在彼岸。
“他的腿……”
“他要休克了!”
“按住他!去按住他!”
“低壓隻有四十!”
“切開了,有東西……給我鑷子……”
雪晶把我扶起來後,不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裹得跟五芳齋的粽子差不多。
她舉着病例念給我聽:右肩脫臼,右手小指骨折,左側鎖骨骨裂,顱右蝶骨輕微骨裂,左半月闆嚴重損傷,鼻梁骨骨折,左半邊掉了四顆牙,其中一顆嗆進氣管,差點兒要了我的命;除此之外,還有三顆牙齒松動,舌頭被自己咬掉一小塊,頸韌帶損傷,頸椎輕度損傷,大面積皮下軟組織損傷三處,各類劃傷擦傷等不計其數;當然,最後還要加上導緻我昏迷了将近二十四小時的腦震蕩——功德圓滿。
看來,這次是真需要大修了。
“袁适還活着嗎?”
“他有點兒腦震蕩吧,聽說還有什麼腹股溝韌帶撕裂……不過沒大事,好像已經出院了。
”
我注意到沒受傷的那條腿腳踝上戴着手铐,苦笑了一下。
盯着雪晶看了一會兒,她嘴唇有些幹裂,劉海兒油膩膩地貼着腦門。
我心裡一陣抽搐,握緊了她的手。
她把另一隻手也蓋在我手上,輕歎一聲。
“你可能不想問,不過他們沒抓到韓哥。
你們打電話之後,支隊的人沒幾分鐘就沖上去了,裡裡外外,都沒找到。
”
“嗯,我知道。
”我試圖挪動右臂,腋窩一陣劇痛,遂放棄,“他在河裡呢。
”
據說老白震怒,原因不消說。
增援警力趕到二十五樓現場時,隻剩下昏迷不醒正待會見周公的兩個蠢蛋和睜一眼兒閉一眼兒去參拜上帝的梁枭。
随後大部隊陸續趕來,封鎖了整個中德大廈,并在半徑兩公裡的範圍内設卡。
搜樓,查車,整條街區挖地三尺……一無所獲。
更誇張的是,彬不是單槍匹馬突圍的,他還帶走了阮八的屍體。
天亮後,一個探組在大廈天台的邊緣仔細檢查“中德大廈”四個字下面那排更氣派的霓虹燈燈箱——“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總公司”時,發現背面有血迹和駐留的痕迹。
穿過想象的隧道,我似乎能看到那片燈火斑斓背後的陰影中,迎着深秋的晚風,彬孤獨地感受着自己懷抱的軀體正在慢慢變冷。
彬曾一度懸在半空躲藏了一陣,但他最後如何攜戰友離開的,依舊是個謎。
我有些慶幸他當時沒被發現,否則我相信對他而言,被捕或死亡,從來就不是一道選擇題。
聽說老白知道後,倒是直接傳令讓負責搜查的民警排隊一個個跳下去算了。
彬這樣做風險很高,一旦失手,代價也将極其慘重。
更何況,一向行事謹慎的他這次被逼無奈,隻能依賴運氣。
如果燈箱的支架不足以支撐兩個人的體重,如果某個細心的警員扒着樓沿向下探頭,如果阮八的傷口沒有處理好導緻流血滴落在樓下某個民警的鼻子上……彬明明可以選擇獨自脫身,至少成功的概率要大許多,他卻一定要帶上阮八,同時固執地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我不禁有些疑惑:彬這種人,當年怎麼會出賣自己的戰友?
他從來就沒有舍棄過身邊的任何人,無論那個人是陳娟還是韓依晨,是黃鋒還是阮八。
無論是活着的人,還是死去的魂。
兩天後,支隊派專員來醫院給我做筆錄,白局亦屈尊親顧,感動得我直想裝死。
流水賬一樣地配合調查之後,我被告知懲戒或處罰決定将在市局開會研究後下達。
估計輪不到我吃牢飯,後果什麼的也就無所謂了。
我叫住老白,想跟他單獨聊幾句。
領導待閑雜人等離開後,奇迹般地沒對我發火,而是點撥我考慮下調到治安處那邊的冷門隊,或是找個轄區相對輕松的派出所。
我感激地接受了老白的好意:“頭兒,我得求您幫個忙。
”
老白伸出雪茄般粗壯的手指敲了敲我腳上的戒具:“我看你戴這個挺合适。
”
“呃……不是這事兒。
”我想裝嬉皮笑臉,無奈缺齒漏風嘴不跟勁兒,“您還記得那個石瞻吧?”
“什麼玩意兒?”
我知道他記得。
“就蔡瑩假綁架那案子……哦,是這樣,我答應過石瞻一事兒——他現在人在茶澱服刑呢——就是,能不能幫打聽下蔡瑩和那孩子葬哪兒了,然後通知一下他。
按說這事不該勞您大駕,可您看我這一時半會兒的估計也完不了事,再說您跟監獄局上上下下的關系又……”
“你他媽還嫌自己跟罪犯走得不夠近是吧!”老白的反應倒沒讓我感到意外,“想好打算下沉去哪個派出所,沒準兒我還能給你說句話。
老實待着吧。
”
一看老白轉身要走,我急了:“領導,我還有件事得向您彙報!”
白局連頭都沒回。
“是關于韓彬給張明坤打過的那個電話……”
老白停在門口,半側頭瞄着我。
彬一個電話逼得張明坤跳樓的事早不是什麼秘密,隻是案發時雙方沒有發生直接接觸,電話裡的内容也無從查證,連控他侮辱罪都沒戲。
張明坤最終是按自殺處理的。
不過老白還是轉了回來,揚下颌示意我說下去。
“彬那晚至少打過兩個電話,一個是找人查到了張明坤住處的電話,第二個才召喚老爺子變身小飛俠。
”我在床上挪動了一下,範圍有限得可憐,“後來我就奇怪他是哪兒查到的電話,因為連案卷裡都沒有記錄啊。
”
領導面無表情,隻死盯着我看。
“隔天我查了彬的通話記錄:他那第一個電話是打到咱們支隊的總機,後面具體轉到了誰的辦公桌上,就不清楚了。
”我故意拖了一下,老白還是陰着臉,“巧的是,就在那個時間,支隊的網監記錄顯示有人查詢過被害人樊佳佳所有親屬的信息,登錄的ID是BYS。
您知道那是誰的登錄名嗎?”
我坐直身子,聲音也沉了下來:“白寅尚局長。
”
老白一動不動地盯了我一會兒,搞得我直擔心他眼裡會不會射出激光來。
“你小子陰陽怪氣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其實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确的事,隻要不傷天害理,就無可厚非。
石瞻的不情之請,還望您多費心!”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幹什麼!”
“我隻是想做我認為是正确的事。
”
白局有些動氣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動不了,隻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過了半分鐘,他無奈地平靜下來:“别為難咱們自己的弟兄。
”
“我會有分寸的,頭兒。
”
“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嗎?”
“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從警以來最值得炫耀的資本。
”我緩緩探出右手,“謝謝您這些年來的關照。
”
老白冷硬的臉部線條竟有些松動,他把我的手按回胸口,歎氣道:“你好自為之吧。
”
“那石瞻……”
“知道了。
”他走出病房,再沒回過頭。
第二周某個上午,袁大健将拄着拐來探望我。
我震驚于“那個”部位受傷居然還會讓人肢體殘廢,忙挂上同情加安慰的悲傷嘴臉。
“跟那裡沒有關系啦!”袁适臉上的瘀腫基本已經消退,隻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是胯骨有輕微的錯位。
”
“呵呵,我還真擔心你被一拳直接打變了性呢。
”
“就你這模樣還有心情笑話我?”
“誰讓你才來看我的。
”
“拜托!那拳可讓我尿了一個禮拜的血!”
“你瞧你瞧,慌他媽什麼。
以後變一月一次,規律了你就習慣啦……”
閑扯淡到中午雪晶去給我打飯,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