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同一個人渣制造廠的流水線殘次品,同樣肮髒,同樣殘暴,同樣猙獰。
來吧,給我同樣的理由,給我殺光你們的理由。
我走到那個捂着裆滿地打滾的孫子旁邊,柔聲問依晨:“彬呢?”
依晨抽泣着,閉上眼睛對我搖頭。
“放下她,去找彬。
”我又沖另一個女孩擺了下頭,“我會帶馬莉回去。
”
腳下的禽獸還在悲鳴,不遠處的狼群正在靠近。
我掖起匕首,雙手正握甩棍,下垂到地上那家夥的腦後,朝擁來的暴徒擺了個高爾夫揮杆的預備動作。
我可以嗎?
他們繼續逼近,踩踏着孩子們的屍體。
操!有何不可?
我狠命地掄了下去。
伸手拔槍的時候,有人對我沉聲喊了句“别開槍”,緊接着,三道人影從我身後兩側沖了過去。
這是三個明顯久經沙場的猛男,都是短粗身段,棕黑紮實的臂膀裸露在背心外,手持同樣的軍刺,個個下死手。
不到半分鐘,對方倒下六個,其餘的四散奔逃。
并非毫無代價,這邊也倒下一人——其中一個留着黑色短卷發的,脖子上橫貫了一把刀,側卧在人堆裡,再沒站起來。
回過身,我見到時天眉頭緊鎖地攙着依晨,淺粉色的襯衫和米色的卡其褲一塵不染,配上蒼白的國字臉,在這片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上,紮眼程度尤勝從前。
一名體形堪比UFC擂台冠軍的壯漢站在他身側,銅鈴大小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不停掃視着周圍。
時天抿嘴望着剛陣亡的手下,問我:“你怎麼在這兒?”
“你該慶幸我在這兒。
”我抹了把臉,才注意到他和身邊的護衛腰上都别着槍,“彬呢?”
他用某種外語叫回剩下的兩人,把依晨和另一個女孩交給他們,“你自己出得去嗎?我得送她們走。
”
我低頭和依晨望向同一處:“她呢?”
時天掃了眼馬莉的屍身,有些煩惱。
“UFC冠軍”用外語——能聽出同樣不是越語——急促地對時天說了兩句,他點頭,其他人扛起兩個女孩,急匆匆向西南側的一條小巷撤退。
時天沖盯着馬莉發呆的我擺頭:“你要不打算背上她,就跟我走。
”
沒時間做任何思想鬥争,逝者已去,保命要緊。
穿過巷子就是雄王路,時天告訴我那是通往接應車輛的捷徑。
芒街的現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導緻他未能按時出現在接應地點,代價則是滿地死傷的無辜。
我問他彬到底在哪兒,他似乎覺得我不可理喻,但還是聳肩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我奇怪他們剛才為什麼甯可承受傷亡也不開槍,時天臉上掠過一絲悔意:“這條街上有無數把槍,可你聽到過槍聲嗎?”
我想想,确實沒有。
“不許開槍可以算是兩方勢力默認的鬥毆規則,至少可以有效地控制傷亡。
斃了阮勳宋這種毒蟲是一回事,數百人對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一旦響槍,本地的軍警不可能再袖手旁觀。
”
“但我們都不屬于任何一方。
”
時天邊走邊掏出手機:“那就更得守規矩。
你試試開一槍,和捅馬蜂窩沒兩樣——而且你也很快會被打成馬蜂窩。
”他舉起撥通的電話用越語簡短說了幾句,同時觀察周圍,似乎是在描述目前所處的位置。
我心裡懸乎乎地沒着落,腳下又不受控制。
“時天,幫我個忙。
”
“說。
”
“如果我……我要是、要是有什麼意外,幫我給我愛人帶個話,行嗎?你神通廣大,肯定能找到她……我是說,當面轉達。
”
“哈哈!就你那個乳尖臀圓的老婆?沒問題,正好……”他淫笑着望向我,旋即笑容又像退潮般迅速消失了,“要我帶什麼話?”
我收緊嘴唇:“替我告訴她,‘對不起’……”
他的眼神像月光下的海水:“隻有道歉嗎?”
我咬着牙,竭力吞咽自己的軟弱,努力放棄一切矜持,或遏制所有回憶:“還有,還有……我……随便吧,大概就這個意思。
”
時天站住了。
他不顧其他随行人員的催促,把剛揣回去的電話又掏出來:“趙馨誠,聽我一句勸,你要是沒膽子現在打電話親口對她說後半句,不如回去。
我們都是了無牽挂的人,但你不是。
這條路,你走不來的。
”
我沒理會。
如果現在打電話給雪晶,我一定會喪失繼續前行的勇氣。
和很多事一樣,想得太多,就什麼都不敢做了。
不過這是我第一次甯願犧牲自己鐵骨铮铮的硬漢形象。
有些一直被忽略的東西,愛或死亡,今天都離我很近,近到令我不敢觸碰,不願提及,卻又無法回避。
大概人就是這樣,最無助的時刻,思念的往往是最牽挂的人。
和大多數同行一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丈夫。
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做一個好警察,或成為一個好老公,我不知道自己會更傾向于哪種人生。
我更不确定雪晶若有機會再次選擇,還會不會嫁我。
我不能推卸責任說今天這種狀況是我無法避免的,但她說得對:結婚這些年,我一直在讓她擔驚受怕。
歸鄉的誘惑仿佛萬有引力,令我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
其實我很希望雪晶此時能在我身邊,卻又慶幸她可以不必和我一起承擔危險。
是的,某種意義上,我終于理解到彬的感受:我可以死,但我無法承受所愛之人被傷害。
因為,雪晶,我愛你。
随後,我們進入了那條狹窄的捷徑。
捷徑通常代表着效率與便利,但往往也隐藏着陰謀與陷阱。
跑到中段,兩撥暴徒像是掐着表一樣同時出現在兩側路口,前後夾擊,把我們一行七人堵死在這條僅容擦肩而過的窄巷之中。
我後腦的神經線一緊,對時天喊了句“你們沖”,轉身刀棍并舉,逼退後面的來敵。
逃亡的方向立刻響起砍殺的叱喝聲,金屬與骨骼摩擦撕咬,女孩子們在抽泣。
面前的人越擠越多,最終拱得靠前的二位收不住腳,隻能雙雙舉刀撲來。
我伸出甩棍頂在左邊那人的鎖骨窩,他的刀也豁開了我的小臂。
我俯身滑步把匕首插進右邊一人的胸口,刃尖進去一半卡在肋骨上,拔不動了。
甩棍脫手,我胡亂朝左邊那人蹬了兩腳,他失去了平衡捂着被棍子戳中的位置倒地,被我一腳踩在頸動脈上,直接抽了。
露着半截匕首的哥們兒雖然還沒死透,但已失去抵抗能力,我右手攥緊刀柄,左手下面一兜他裆——小臂上刀口崩裂疼得我叫了出來——把這孫子整個人架起來當盾牌推了過去。
也許我打小喝的是冥河水,吃的是大力丸,也許是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般的那幫烏合之衆分工不明,反正這招還真抵擋了幾秒鐘。
但很快我便意識到這是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世界,一把青黑色的刀從我面前的屍體上穿了過來,直接紮進我的左肋,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忙丢下人盾急撤兩步。
同一把刀很快又向我劈來,我本能地錯身躲避,重傷的左手捏住來人的腋窩,右手拔出格洛克21頂在他胸口……
我盯着他,卻沒有看清他的樣子,我甚至相信這輩子都不會記得他的模樣。
不知他是否看清了我,但我想他沒看到槍。
我們四目對視,血紅的視網膜覆蓋着沒有來由、卻又毫不妥協的恨意,顔色逐漸變深,他看到了死亡。
我扣下扳機。
扣到一半時撞針鎖打開帶來輕微的震動感,提醒我還有反悔的餘地。
我繼續扣下去,撞針觸擊子彈底火,有東西像過山車般沿膛線劃過,面前的軀體猛地抽動了一下,抛殼窗飄出火藥蒸騰的氣息。
我擡高槍口,又補了一槍。
槍口上揚把子彈吐進了那人的鎖骨裡,飛濺的骨渣像彈片一樣紮進我手背。
他半邊身子向後飛出去。
我松開左手,捋着胳膊從他手上奪下刀。
然後,我向前邁了一步,對着後面相同顔色的兩眼之間,再度扣動扳機,一次、兩次、三次……人群沒有後退。
我左手持刀反手劃開一個人的肩膀,斜着把幾發子彈送進他的腹腔。
繼續向前,飛來的東西拉開我的顴骨。
我向右側俯身,把刀插進某人的肋下,槍口越過他肩頭,方才注意到槍聲其實很響,彈殼崩到已經失去生命的臉頰上。
過關斬将,所向披靡。
我想住手,卻停不下來。
不殺人,難道隻能等着被殺?
原始規則下,我們隻是一群最低級的野獸。
擺脫一切束縛,我會比他們更強大;給我一個合适的理由,我甚至能夠超越彬。
直到扳機的滞阻讓我察覺到子彈已經用盡,對面的敵人依舊前赴後繼。
我退下彈夾,細長的金屬模具砸在腳面上。
正要掏出備用彈夾,一把銀色的匕首冒了出來。
我忙用槍去撥,刀刃偏離既定方向,紮進我左側肩窩。
我能感覺到心髒掙紮了一下,膝蓋發軟,跪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隻手抓着我的後脖領往回拖了一把,我随之仰倒……
黑色的閃電從上方劃過——我終于,終于見到了他。
即便是在意識有些遊離的狀态下,依舊不難辨認出那個如鬼魅般穿梭的身影,冰錐一樣淩厲——彬和他的戰友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快,快得仿佛脫離了人類對世間的一切認知。
槍口發燙,指尖冰涼。
我控制不住地笑了。
這就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時天在安隆汶迷霧中看到的情景——
死神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