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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知道我是機械系的?”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細眉毛有點得意地一挑,“我當然知道了,我還知道你來自哪個城市。
”
他驚訝了。
她笑着解釋道:“我和你是老鄉呢。
”
這姑娘就是徐力裡。
從此,他們相識了。
圖書館,排隊買飯的隊列和禮堂,他發現他們原來有這麼多的機會共處于一個小的空間,他還發現她在人群中很出衆,很顯眼兒。
他們像老熟人一樣見面打招呼,點頭,微笑,問一些該問或根本不需要聽到回答的話:“吃飯去?”“又來看書了?”“這個電影怎麼樣?”“這段時間緊張嗎?”……
暑假時,她問他:“我們一起回去吧?”
“不,我想留在學校補習功課。
”
二年級暑假,她又問他:“數學成績上到班裡第三位了,還不回去嗎?”
她怎麼對他什麼都知道?原籍,在工廠時的綽号,評上勞模時剃了個光頭……包括這次考試。
可是,“第三”不是他的目标。
他咬咬牙,還是沒有回去。
三年級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
他帶頭把自己的糧食定量壓減到二十四斤,男大學生的最低定量線。
食堂裡的菜越來越單調,量越來越少,油越來越見不到。
相反主食的花樣卻越來越多,個兒越變越大,越來越軟,兩頓饅頭,粗糠餅,高粱面撈面,黑豆面煎餅,“增量法”窩頭……他一頓隻能吃二三兩,不是一頓兩頓,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
他常餓得兩眼冒金星,像水泡漲的面條一樣,浮腫了。
她發現了他的變化,開始每月送他三斤糧票。
他不要,她想出許多辦法,放在他枕下,夾在他書裡,悄悄塞到他的口袋裡。
她家裡每月給她寄的黃豆,都要分一半給他。
那時的黃豆就像珍貴的芝麻,補養了他,也救了他班裡一位得肝炎的同學。
而他家裡隻給他寄過一包山芋幹,他全給她當橡皮糖吃了,他與她像一對兄妹,在患難中相互體貼,他和“老鄉”的關系特殊起來了。
漸漸地,他發覺自己如果晚自習時沒見到她,心裡就像少了一半兒似的,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築系女生宿舍去找她。
兩個系的同學開始哄他們,好心好意地開他們的玩笑。
“老閻對我們小徐是情深義長啊!”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說,“什麼時候公開你們的秘密呀?”
可他們從沒在一起談過什麼“情話”,即使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他們的談話也充滿了政治色彩,像那個時代所有的熱血學生一樣。
那天,他們漫步走出校門,朝頤和園方向走去。
正是春天,郊外田地裡,麥苗已經吐綠,散發着沁人的泥土芳香,醉人的景物,醉人的夜晚,夏天的風,使萬物生機盎然,也催動着春心勃發。
“《關于國際共産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這篇文章讀了沒有?”閻鴻喚很想對徐力裡說點溫柔的話,可一張嘴,卻是談論當天的報紙。
“看了一半兒。
”
“中蘇兩黨關系破裂了,社會主義陣營分裂看來不可避免。
”他沉重地說。
“真沒想到列甯締造的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會變修,我真為國際共産主義運動的前途擔憂。
”
“我覺得挺自豪。
我一直遺憾自己沒能參加抗日戰争和解放戰争,隻能做一名和平時期的黨員,現在終于能夠參加一場反修鬥争,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閻鴻喚覺得自己年輕的身體裡流淌着一股熱血,他虔誠地相信自己将參加一場具有曆史意義的鬥争。
“可是,我們今天不能談點别的嗎?這兒的空氣多好聞哪?”
“好。
”閻鴻喚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話題,他也覺得在這個甯靜的夜晚,難得有兩個人一起散步的時候,不該去議論那些火藥味的話題,可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這一代人是習慣以“工作”、“學習”的話題來談戀愛的。
“快畢業了,分配工作後,我們就不能像現在那樣天天見面了。
”她暗示着他,姑娘的心畢竟要細一些。
“我們可以采取另一種形式,照樣天天見面。
”他是聰明人,多次苦于無法找到向她表達情感的語言,今天她的話把機會牽到了他的面前。
“什麼形式?”她似乎是明知故問。
“……”他遲疑了一下,“結婚”兩個字終于吐出口來,“力裡,我們結婚吧,那樣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
他停住腳,轉過身,雙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忽然一行熱淚流出了眼眶,他慌了,有點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她倒在他懷裡,淚水打濕了他的衣領。
“出了什麼事?”他更慌了。
“我一直等着你這句話。
”她喃喃地發出一聲低語。
他的心被震顫了,雙臂把嬌小的姑娘緊緊攬在自己的懷裡,像一團火,熔化了他懷裡的姑娘。
粗大的樹幹,用背脊庇護住他們。
大樹和頤和園的紅牆,把他們關進了一個隻屬于兩個人的世界。
然而他們當時誰也不曾料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