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二十五年前,他跟徐力裡初次來到這裡的感覺完全一樣。
那時,他震驚;他還沒見過這麼幽雅、舒适美麗的環境,也容忍不了自己那簡陋的平房區與這高雅的小樓區形成的反差。
他和徐力裡坐在院裡的長椅上,觀賞着外檐裝飾着浮雕花紋的兩層洋房和眼前鳥語花香的小樹林和花圃。
有一種不可言狀的複雜情感,産生出一連串毫無邊際的聯想:兒時的田野、毛茸茸的羔羊、糞叉、柳筐、土坯房;幽山居士、琴棋書畫,萬卷藏書、青竹紅瓦;法國的上流社會,舞會客廳,花天酒地,王公貴戚……這裡的美、舒适和寂靜使人瞬間覺到耐人尋味的人生。
或有或無,或短暫或悠長,或空曠孤寂,或安然超脫……然而,當他從紛雜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個鮮明的感覺———差距,一條隐隐的裂痕已經在他的思想中出現了。
現在,他也成了這裡的主人。
在他意識到當初導緻他與徐力裡之間的愛情悲劇,最根本原因是那種從最樸素的社會環境中培養出的認識偏見時,已經太晚了。
他失去了她。
那段初戀,由于他的褊狹,由于他的粗疏,而随着時間的推移成為遙遠的曆史。
倘若曆史倒轉回去,允許他重新選擇生活,那麼一切該是什麼樣子?閻鴻喚做了個深呼吸,奇怪自己為什麼忽然間在緊張繁忙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居然會想起這些,這些不能忘懷卻必須忘卻的往事。
他朝自己的房子走去。
這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他沒有立即回過頭去,那微弱的聲音使他不能立刻意識到有人真的在叫他,他恍惚地停住了腳步。
再沒有任何聲音,但他的第六感又告訴他,有人在等待他。
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立刻像觸電般呆住了。
傍晚輕紗似的薄霭籠罩的大樹暗影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手裡拿着卷什麼東西站在那裡。
那是徐力裡。
“是你?”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過去。
“你剛回來?”她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你病了?”走近她,他發現她的面容十分憔悴。
“是的。
”
“你要堅強。
我已經通知衛生局下最大的力量,隻是自己要千萬當心。
”
“謝謝。
”
“我,我對你關心很不夠,老柳他批評了我,請你原諒,……你要充滿信心……我……”
她像是沒有興趣聽他講這些話:“我來找你,是為的這張圖紙。
”她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這是我設計的一座立交橋,我想直接交給你。
”
閻鴻喚深深地感動了。
她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徐力裡,倔強、執着,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可以付出全身心的代價。
他接過圖紙,覺得周身都在發熱。
“走,到我家坐一會兒,我們好好聊聊。
”他低聲請求着,他一直回避見到她,見到了,就不想很快結束這場談話。
“不,不必了。
”徐力裡搖搖頭,“我隻是希望你快一點審查我的設計,我的時間不多了。
”
她的語氣又一次使他的心感到疼痛,他沖動地握住她的手:“别這樣說,我一定盡快研究你的設計。
”
“答應我,市裡準備建的八座立交橋,有一座要采用我的設計。
”徐力裡的手似乎在發抖。
“好的,我答應。
”
徐力裡從他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凄楚地一笑,轉身走了。
閻鴻喚木然地站在那裡,望着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盡頭。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柳若晨那天對他大聲喊出的話:“她……愛你,把一生的感情,把最純真的愛情給了你!”
就是這句話,使他在知道她患了絕症後仍沒有勇氣去看她。
今天,她來了,她難道僅僅為了一張圖紙嗎?但他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說的太多,然而該說的,他似乎已經說了。
二
徐力裡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進了門,就聽見弟弟把他那台美國音響開得震天響,亂糟糟的音樂夾雜着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嬉笑聲,叫人心煩。
她搬回家,他隻是付之一笑:“鬧别扭啦?回來住幾天也好。
”僅此而已。
他隻知道和他的朋友一起盡情地快樂,完全不知道他姐姐内心的痛苦。
但她不怪弟弟,她不願弟弟被她的痛苦所累,她希望弟弟生活得快樂幸福。
她不想進樓去,可又無處可去。
她想安靜一會兒,可心又總靜不下來。
明天,就要住院了。
她不知道住進醫院還能不能回到這裡來,還能不能再見到弟弟。
她沒有告訴父親。
怕他經受不住這種打擊。
上個月,她去北京發現父親精神很壞,人到了他那個年齡,身體每況愈下,衰老的速度甚至按天計算。
她怎麼忍心用自己生命的消失去加速另一個生命的離去。
她悄悄走上樓。
房間裡的寫字台上還攤着很多圖紙和繪圖工具。
她收拾起桌子,以後怕再也用不着它們了。
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