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她活着,說不定他們今天也會擠到這人群中去,她會挽着他的胳膊,就像從對面普店街走出走進的那一對對青年男女一樣。
她有這個膽量,即使在那“興無滅資”的時代,她也敢在街上挽着他走路,在樹蔭下的暗處突然踮起腳兒來親他一下。
可徐力裡不會這樣,也不能指望有這樣一天。
他不由得有些傷感,有些沮喪,進而有點冒火。
他感到了沒有家的悲哀,也感到一種對徐力裡的惱火。
他相信天底下沒有人過着他這種生活,沒有他們這樣的夫妻。
他扭轉身子,窗外的世界太刺激了。
空蕩蕩的房間也讓他感到刺激。
他不會抽煙,沒有賴以排遣煩惱和緩解惆怅的東西,每當他要思考的時候,他總是習慣地搓着手中的筆,久而久之,筆杆上被他搓出了深深的痕迹。
他搓着筆一下又一下,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十分強烈。
———到她房間裡去!他為什麼不可以進去看一看,坐一坐,翻一翻?那是妻子的房間,他完全有權利進去,以一個主人的身份進去。
搬家時,是若明找朋友一起幫他搬的,他幫她把東西亂糟糟地堆在屋裡後,就再也沒進過那房間。
他把筆插到口袋上,走到她的房間門口。
門沒有鎖,他們是君子協議,兩個人又都是君子,誰也沒有違反過。
可今天,柳若晨決定當一次小人。
他打開了門。
房間幹淨,陳設簡單。
他結婚時買的那張床和一對椅子,她從娘家搬來的寫字台和一隻棕色皮箱,兩個書架。
都是些他早已見過的東西,所不熟悉的是單身女人房間中特有的一種馨香。
這不免讓他掃興,當了一次小人,卻一無所獲。
他不甘心轉身就走,既然已經當了“小人”,索性就當到底。
他在床上坐了坐,很快又站起來,把坐皺的床單拉平,他打開皮箱,裡面整整齊齊放着她的内衣、内褲。
他趕緊蓋上,仿佛自己做了件令人臉紅的事,心也有些發慌。
他又走到寫字台前,玻璃闆下壓着許多照片。
每張照片都有她。
她梳羊角辮兒的紅領巾照,戴着團徽和大學校徽的少女照,她與父親和弟弟徐援朝的合影,陳毅同志和他們兄妹合影的紀念照,以及她各個階段的集體合影照。
沒有他。
他和她沒有拍過合影照,他曾有一張照片由介紹人轉交給她,但她沒有放在這兒,這不怪她,他們本來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
左面的抽屜,裡面放着一疊錢。
右面的抽屜是梳子和剪子之類,中間的抽屜,裡面是書和筆記本,會不會是日記?獵取她的秘密這一念頭牽動着他,他相信已接觸到了秘密,一個他想窺探的秘密。
他看看身後,門是關着的。
他急忙拿起一本翻開,不是日記,是工作筆記;又翻開一本,是會議記錄;再翻開一本,是學習劄記,一本本全翻過去,他徹底失望了。
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再一次地失望了。
剩下的是幾本外文專業書和一本小說。
不會再有什麼了,他拿起小說,随意翻着,這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簡?愛》,他覺得有點好笑,她還喜歡讀小說,讀這本充滿了愛與恨的《簡?愛》?這麼說她還不是一個不谙塵世情感的修女。
或許這書裡有哪些話吸引過她,使她也像在那幾本外文專業書上一樣劃上些紅線。
他沒有發現紅線,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張夾在書中間的照片,一個他所熟悉的人的照片。
他驚呆了。
是他,絕對是他。
雖然照片上的他那樣年輕,額頭沒有皺紋,臉形要削瘦些,體形要健壯些。
他還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現任市長,他每天都要見上一面的閻鴻喚。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用解釋嗎?他無力地合上書,放回抽屜裡。
他終于發現了她的秘密,五年的謎底,輕而易舉地就被他探知了。
原來,她心裡也有一個人,是過去的戀人,還是現在的情夫?
他渾身顫抖地走出她的房間。
保姆秦阿姨恰巧買菜回來,她立刻發現了柳副市長的這種“小人”行為。
她對于柳家夫婦這種互不相幹的生活,已經由驚訝到習慣了。
她的工作就是根據他們夫婦的不同口味,做好早晚兩餐飯,洗洗衣服收拾一下房間。
她是個本分的農村婦女,從不幹涉主人的個人生活,可這一次,她驚訝了。
“柳同志,您……”秦阿姨情不自禁地問。
“你少管!”柳若晨惡狠狠地嚷道,“記住,不許跟她說,你聽到沒有?不然我辭掉你!”
“你們兩口子的事,我從不多嘴的。
”秦阿姨被他的兇相吓傻了,她從來沒看見柳同志這樣兇過,他一貫是客客氣氣,文質彬彬,和風細雨的。
但今天,柳同志變了,變得像一隻要吃人的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