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我讓女傭阿清每天去接送他,之後的日子他便開始一個人上學了。
每天傍晚,我出診回來時,聽到馬蹄聲,義夫便會興高采烈地到門口來迎接我。
每次看到義夫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再想想妻子對他的冷漠無情,我的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天。
那是梅雨季節一個陰沉沉的日子。
就像石川啄木的詩“望着那昏沉沉的、陰暗的天空,我似乎想要殺人了呀”中所說的一樣,那天讓人感覺心情沉重;籠罩山頂的厚厚的烏雲,就像惡魔吐出的毒氣一樣,空氣裡到處都彌漫着毛骨悚然的氣味。
那天我依舊到很遠的地方去出診,直到下午五點才滿身疲憊地回來。
可令我納悶的是,那天并沒有看到義夫到門口來迎接我。
因為馬夫前一天回老家探望生病的母親,不在我身邊,所以我自己到馬廄拴好馬,剛走進家門,就看見妻子從裡面沖了出來,氣呼呼地說:
“你看看,義夫這家夥頑皮不頑皮,光顧着玩兒,直到現在也不回家!”
“怎麼回事啊?是不是學校裡有什麼事呀?”
明知學校不可能有什麼事,可為了不讓妻子發火,我站在門口輕輕地這樣說:
“哪可能呀?恐怕是不願意看見我,故意晚回家的吧!”
我知道義夫幾乎不會出去玩兒的,聽了她的話,我心裡開始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
為了不讓妻子生氣,我說道:
“讓阿清她們到附近去找找吧。
”
“阿清和加藤有事出去了,不在家!”
妻子冷冷地答道。
加藤就是那個女護士的名字。
這時門口傳來了喧嘩聲,我馬上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吃驚的同時,我不由擡頭看了妻子一眼,她也正兩眼冒火似的盯着我。
“大夫,您兒子……”
我剛沖出門,村裡的男人便對我叫道。
穿着校服的義夫滿身泥巴,被四五個人放在門闆上擡了過來。
“您兒子掉到懸崖下面去了,真可憐!好像還有氣息呢,您趕緊搶救吧!”
這之後,我采取了什麼行動,直到現在仍然想不起來。
總之,幾分鐘後,義夫被仰面放在診室一角的床上,我和妻子站在床頭檢查他的傷口。
村裡人回去以後,四周一片森然。
“滴答滴答”的鐘聲在室内回蕩,讓人有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感覺。
看起來義夫是臉朝下掉下懸崖時碰到了岩石上,他右胸前部的肋骨斷了三四根,兩個手掌大小的傷口周圍血肉模糊。
他緊閉着雙眼,呼吸極其微弱,雖然脈搏用手幾乎感覺不到,但用聽診器一聽,他的心髒依然在微弱地跳動着。
我僵直地站了起來,把放在玻璃小圓桌上的強心劑,也就是樟腦液藥瓶和注射器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你難道要讓義夫受罪嗎?”妻子想要阻攔我,用顫抖的聲音說。
或許那時我有片刻躊躇,又或許我的心裡在想,自己主張安樂死都十年了,此刻卻要自己的兒子遭受痛苦的折磨嗎?無論如何,我十年來一直堅持實施安樂死的主張在那一瞬間徹底土崩瓦解了。
人除了有理性的行為外,還會有條件反射性的下意識行為。
那一刻,那種本能的條件反射,容不得我去理性地考慮問題。
我推開妻子,給義夫打了三針。
妻子在旁邊好像一直想要說什麼,可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
眼看着義夫的嘴唇由醬紫色變成了鮮紅色。
我心中暗叫:“太好了!”注射了第四針後,義夫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義夫,你能聽見嗎?”我湊到他眼前輕聲問道。
看到他輕輕點了點頭,我的眼淚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接着義夫的嘴慢慢動了起來,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這個時候,妻子突然伸出右手,用力捂住義夫的嘴和鼻子,好像要讓他窒息一樣。
“你想幹什麼?”
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抓住妻子的肩膀一下就把她推開了。
妻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撞翻了玻璃小圓桌。
玻璃破碎的巨大聲響,把義夫吓了一跳。
他嘴裡開始輕輕地說着什麼。
我排除一切雜念,集中精神,緊緊地盯着他的嘴唇。
“……媽媽……請原諒我。
……被您推下懸崖的時候……我馬上死掉就好了……”
我感覺腦袋“轟”的一聲,就像被雷擊中一樣。
接着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之後,我隐隐約約看見了義夫臨死前嘴裡吐出的血泡,也隐隐約約聽到妻子在身後發瘋地叫道:
“啊哈哈,你不是說不能用強心劑嗎?……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