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
他聽得渾身毛骨悚然,卻依舊保持迷人微笑。
杜若飛在上流舞會講述自己在舊上海一天的生活,擠地鐵,7-11排隊買飯,下載盜版電影,翻譯毫無營養的娛樂八卦,看情侶在街心公園接吻、躲雨、洗澡睡覺。
當聽到人們日均工作超過十五個鐘頭時,名流們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去吸取嘴邊模拟酒精作用的軟性液管。
當講到他給家裡母親打電話卻無話可說時,貴婦們都做出誇張的心碎模樣。
看來三百年還不算太長,杜若飛心想。
他漸漸迷戀上這種表演。
這不就是自己在舊世界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嗎?日日光鮮,錦衣玉食,混迹于上流社會,接受各種新鮮事物的轟炸。
權貴們控制表情與語言的精細程度,讓交往對方有種莫名其妙的過度舒适感,仿佛每個毛孔都酥軟。
晶晶說,這些人不是從人類農場中培育出來的,他們的誕生是個謎,從幼年時便被植入一套體系嚴格的神經語言程式,掌管着日後長大成人的所有禮儀規範、行為舉止。
他們是被管理的社會管理者。
真正的規則制定者在近地軌道上,一座高度自動化的衛星城。
地上的人隻能通過北方海岸的數據塔與衛星城進行加密通訊。
隻有一次,那些被高度控制的表情肌短暫失調,流露出慌亂而尴尬的神情。
杜若飛講自己為了節省開銷,擰掉出租屋裡的燈泡,拔掉不必要的電器插頭,甚至把電腦屏幕都調低到剛剛能看清字符的亮度時,一個學者突然冒出一句。
“這聽起來像是三足烏會幹的事情。
”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
“什麼是三足烏?”杜若飛問道。
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交流着眼神,卻回避問題。
晶晶捏捏他的手,“回去告訴你”。
杜若飛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看似光滑完美的新世界也存在裂縫。
“三足烏”是威脅當前世界安全的一股極端主義勢力,他們仇視現代科技,用盡辦法想要搗毀自動化體系和消費主義哲學。
“三足烏”有自己的一套教義,自成系統,以保存所謂“人類文明精華”為終極目的,由于對手過于強大,他們隻能潛伏在遠離城市的偏僻荒野,艱難生活,伺機而動。
“所以三足烏是邪惡的?”杜若飛問。
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
“我覺得……他們隻是對世界有不同的看法。
”
“那些人,為什麼要那麼看着我?”
一聲深長的歎息。
“三足烏襲擊了存放冬眠艙的基地,你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
杜若飛心頭一緊,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
一股無法遏制的好奇驅使着杜若飛,他竭盡所能搜集一切關于“三足烏”的信息,但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所獲寥寥,而且從不同人口中說出的形象,往往互相矛盾,模糊不清。
他發現自己在起變化。
習慣追逐新奇也就習慣了厭倦本身。
不光是對各種可即時更換的身外之物,也不光對于自己的面孔,杜若飛醒覺到自己對于晶晶的厭倦在日漸滋長,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
他看着那些散發光暈的完美肌膚日漸暗淡,暴露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瑕疵,他知道這就是厭倦在大腦中運行的機制。
可總有一些皮囊之下的東西是恒久不變的吧,盡管他現在也開始懷疑,那究竟是不是晶晶真實的自我,照理推之,她應該也在和厭倦感進行着抗争。
有好幾次更換伴侶的提議剛到嘴邊,又被杜若飛生生咽下。
某種類似于鳥類的印刻效應提醒着他,這是自己在新世界遇見的第一個人類,兩人之間存在着某種紐帶,這是任何新鮮感都無法在短時間内取而代之的。
偶爾他也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一種延續自舊世界的抵抗情結,也許那才是真正阻止他完全擁抱新觀念的絆腳石,他不希望自己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
副作用随之而來,他頭疼、惡心,卻原因不明。
終于在一次迷幻藝術展之後,他在玻璃幕牆前猛烈嘔吐起來,他看見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從身後靠近另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那是剛換過造型的晶晶。
“你需要藥物嗎?”晶晶問。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發生過。
”杜若飛痛苦地清理着喉嚨。
“像是吃撐了的感覺,或者是水土不服,你知道水土不服的意思嗎?”
晶晶搖搖頭。
“你需要一次檢查。
”
白色八爪魚狀的儀器用觸手環抱着杜若飛,伸入他身體的各個腔道。
光滑的,彈性的,模拟人體溫度和皮膚質感。
他感覺到顫動,而後觸手迅速滑出。
“我明白了。
”晶晶劃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數據。
“你過載了。
”
“過什麼?”
“人類大腦有一定的帶寬限度,如果接受了超過阈值的信息刺激,便會産生排異性反應,表現為身體的各種原因不明的亞健康症狀。
這是上個世紀就已經被普遍接納的理論。
”
“你們是怎麼處理的?”
“删除。
”晶晶拿出葉片般的平闆,上面分門别類地存儲着當日接收信息。
杜若飛看見有“日常社交”“重要人物”“突發事件”“儀式”“瑣事”“情緒波動”“夢境”等類别。
“你可以選擇删除你不需要的舊記憶,清除進垃圾桶,減少負擔。
”晶晶的金色眼睛看着杜若飛。
“但你不行,你的大腦屬于舊時代,尚未創建接口,除非……”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