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華再次漂浮在記憶之海上,海浪輕柔,推搡着他想象中的身體。
這次與上一次不太一樣,整個視野更加開闊了,他幾乎可以聞到濕潤海風中的鹹味,水流的震蕩模式發生微妙變化,他知道自己應該期待什麼。
重力方向逆轉,海面傾斜,如一座液體的山重重砸在他身上。
韓小華自覺像孫猴子一樣從混沌陰暗的五行山底,拼了命地往光亮的地方遊去,仿佛要從那個缺口迸出,爆裂重生。
他再也無暇去端詳那些炫目的五彩氣泡,就算每一個都包含着自己的一段過去,那又如何?無非夢幻泡影。
在漫長的上升過程中,他突然領悟到,這是時間與空間相互轉換的一種方式,就像插秧時秧苗的疏密程度決定了收成的快慢。
他訝異于自己的發現,而後便被白光吞沒了。
韓小華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水銀瀉地般的星空,裂帛般的浮雲緩緩飄走,沒有月亮,一切卻罩在銀藍色的光中。
“你醒啦,可真能睡。
”
聲音帶着笑意,猛地将韓小華拖入這個世界。
他扭頭看到了那張臉,二十一歲時的阿慧,即便在最黑的夜裡,也好看得像發亮的銀镯,讓人忘了呼吸。
“诶,你大晚上的把我拉上山,不會就是來睡覺吧……”阿慧突然停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我,我是說,你睡覺,我看星星……”
夜色太暗,看不見她漲紅的雙頰。
韓小華突然被巨大的幸福所淹沒,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一切都美好得如此不真實,盡管他在記憶中無數次重播過這一幕,可那畢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纖毫畢現地複現在他眼前,他又怎能不激動得丢了魂兒。
“阿慧,我……”韓小華也話說一半卡在喉嚨。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每字每句:“阿慧,我要娶你過門,我會讓你過上安生的好日子。
”在另一個版本的人生裡,他沒有違背諾言,遠離了饑荒、戰争與颠沛流離的生活,安穩得像村口那棵老榕樹,不再像父輩那樣需要為了生計焦心發愁。
可那樣的日子就算好嗎?經過了人生分叉的韓小華開始懷疑這一點。
“……我要娶你,”他想了想,換了個說法,“我要讓你過上不一樣的日子。
”
阿慧看着他,眼中撲閃着半個世紀前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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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三種人:農民、會計和賭徒。
韓小華記得母親總這麼教育兄弟倆。
農民埋頭種地,看天吃飯,饑一頓飽一頓,多半是要認命。
會計會算數,遇事心裡算盤敲得噼啪響,做事按部就班,跟捉棋似的,能看多遠就能走多遠。
賭徒愛下注,拼的是膽,看的是手風,押對了雞犬升天,押錯了家破人亡,還有一句話,十賭九輸。
母親說,你們韓家祖祖輩輩是農民,要認命,可我希望你們至少有一個能當個會計,能想會算,最不能要的就是賭徒,我沒見過有人靠賭大富大貴的,斷了家門血脈的倒是不少。
你們要謹記。
韓小華活了兩輩子,一輩子農民,一輩子會計,這一世他決定忤逆母親一次,當個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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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快有了第一個男孩韓凱,頂着剛出台的計劃生育政策壓力,韓小華又要了一個女孩,取名韓旋。
他知道,這項政策的壽命不會超過40年,但将改變中國人口和整個社會未來的走向,當然,還有成千上億條成型或未成型的生命。
村裡的黃泥路一下雨就變成了沼澤,韓小華卻考了駕照,張羅起車隊。
他要把各家各戶的作物直接運到廣州去,這是以前從來沒有人想過更别說幹過的事情。
親戚們都勸他别瞎折騰,現在包幹到戶了,安心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别像鄰村的誰誰誰被當成投機倒把犯抓進去,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韓小華隻是笑笑,他清楚自己所幹的每一件事都有風險,但就像一個真正的賭徒,不會把注全押在某一手牌上,隻要赢上一回,他就可以留在牌桌上繼續遊戲。
也正因為如此,每次和阿慧孩子們告别,他都特别仔細,像要記住他們皮膚上的每一道紋路,誰知道算法會把自己帶向哪裡。
八十年代的廣州,就像大淘金時的美國西部,混亂中孕育着機會。
許多人想從鐵闆一塊的單位裡逃離,更多的人想湧進去。
這些人裡大多數是來自省内農村的富餘勞動力,為了擺脫背靠黃土看天吃飯的命運,拿上按月發放的薪水,他們成為了“農民工”,幹起了城裡人不願意幹的髒累重活兒:搬運、環衛、建築、冶煉、化工、港務、煤炭……
韓小華經常和這些淘金者厮混在一起,甚至擠在他們的籠屋裡過夜,那是在一片石屎森林的窪地中用鐵皮鋼管搭起的臨時工棚。
白天農民工到工地廠房四處揾命搏,連續勞作十幾小時是家常便飯,晚上就回到黴味、汗味、飯味摻雜的窩裡一躺。
80平米的房間,一半是工房,一半住了幾十号人,還堆放着各種糧食雜物。
昏暗的燈光下,他們輪流抽着最廉價的生切煙,聊着各處看來聽來的生猛八卦,下象棋、聽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