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着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裡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沖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麼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确。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别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着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着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着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裡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着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沖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裡來,并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着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确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确。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内他若還沒有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04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裡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裡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人。
”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裡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麼隻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裡反而露出贊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中,樣子并不特别。
為什麼他别的人都看不見,偏偏隻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歎息着道:“我隻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
傅紅雪道:“其實我隻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
他正在看着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噴在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着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着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别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裡的刀,道:“隻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着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隻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
傅紅雪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
明月心又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