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雄燃燒的襄陽城。
在雷聲般的轟然巨響之下,城樓也随之碎裂散落。
元軍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斷地擲來巨大的炮彈。
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飛濺的頭顱和四肢散落各處,黑煙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彌漫着。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
你難道還想要繼續這長久以來的無謂抵抗,直到害死所有無罪的軍民嗎?真是愚劣至極!”
這段罵聲是三年前呂文煥從敵人之處所接收到的。
敵人。
三年前呂文煥尚為宋朝将軍,而敵人就是元軍。
這個立于緊緊包圍着襄陽城之元軍陣前,騎在馬上、指着城牆上的呂文煥大聲斥罵的元将名為劉整,是個幾年之前還以宋将之身份與元軍交戰之男子。
劉整在長江上遊至中遊地帶,因與元軍交鋒,勇猛善戰而英名遠播。
然而由于與呂文煥之兄呂文德交惡,且不滿所受之待遇,加上懼怕受到賈似道肅清的不安情緒日益嚴重之下,遂連城帶人向元軍投降。
他在谒見忽必烈時向其煽動道:
“亡宋簡直是易如反掌。
”
并且獻出各式各樣之計策,積極主導代宋之作戰行動。
他對于呂文德懷有強烈的憎恨,以至于呂文德死後,他雙将其憎恨轉移至其弟呂文煥之身上。
待呂文煥終于降服于元軍之時,劉整甚至還主張将他處死。
盡管如此,忽必烈卻并未采納他的意見,還是冊封了呂文煥為昭勇大将軍。
劉整憎恨呂文煥,而呂文煥也非常鄙視劉整,兩人的情結于是越來越勢同水火。
呂文煥在夢中大聲疾呼:
“我和劉整是不同的!”
“哪裡不同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嘛!”
這個冷冰冰的聲音并非來自劉整。
呂文煥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尋着。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紅色的薄霧之中慢慢地浮現出來。
一看到那渾身是血,穿着破裂胄甲的姿态,呂文煥立刻想起來。
“啊、牛富,還有範天順!”
這兩人正是他在襄陽一占之中殊死抗占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
雖然呂文煥極力呼喚他們一起投降,然而他們卻不願同流,并手執長劍縱身火海之中。
呂文煥感到一陣戰栗。
從牛富和範天順的角度看來,呂文煥和劉整确實是相同的。
不但都降服于敵人,而且還成為敵人之先鋒,反過來積極地侵略着祖國。
前幾年,當劉整在陣中忽然暴斃之時,“鬼魅作崇”之耳語在各處不為流傳着。
“那個時候要是不開城投降的話,襄陽的數萬名軍民肯定會被殺害殆盡。
蒼天可鑒,真的沒有其他的方法了!”
“就算開城是迫不得已吧。
但是之後,你為什麼不死呢?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勝利者之姿态進入臨安府。
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呂文煥從夢中醒來。
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聲所驚醒的。
值勤的衛兵疑惑地從帳子的縫隙探視着狀況。
就這樣無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後,呂文煥立刻前往伯顔營帳。
“我想那個人絕對不會降服。
”
那個人指的是文天祥。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伯顔似乎立刻就領會了。
伯顔的目光稍稍地銳利了起來,盯着呂文煥。
他是打算向我追問究竟嗎?呂文煥心中猜想。
然而伯顔開口說的卻是另一回事。
“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
呂文煥的表情刹時凍結。
伯顔安撫似的揮了揮手示意呂文煥坐下。
就在呂文煥正要再度開口之前。
“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了。
”
伯顔說話的同時,臉上也出現了回溯記憶之表情。
“鎮守池州的趙卯發是個難得的人才。
我真希望這樣的人才能夠加入我方的陣營之中。
”
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
伯顔領軍從長江中遊順流而下,一路勢如破竹地不斷東進。
在好幾座城池接二連三投降的情況之下,趙卯發将妻子喚至跟前,打算說服她盡快脫逃。
“這座城馬上就要淪陷了。
我是絕對不能逃走的。
但是你卻可以繼續地生存下去。
”
“不。
既然你決意做個忠臣,為什麼不能成全妾身做個忠臣之妻呢!”
“你隻是個女流之輩,沒有死的必要。
來,快走吧!”
“不行。
要死的話就一起死。
”
不久之後,元軍從城門大舉闖入,池州城陷落。
伯顔入城之後,發現趙卯發夫妻雙雙自缢而亡,并從随從處得知事情之經過,極為感歎,于是将趙卯發夫妻之遺體鄭重地予在厚葬。
“被包夾在忠義與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
說到此處,伯顔抹去了臉上的表情,并陷入沉默。
“原來如此。
他并不希望那個人投降。
”
呂文喚在内心深處喃喃自語。
這實在是一種怪異的心情,但現在仿佛隻有文天祥一人,正在為宋朝之文武百官悍衛名譽,不是嗎?他心想。
不但如此,說不定大宋三百餘年的曆史,也能夠為文天祥所拯救吧。
“一起用早膳吧。
粥馬上就準備好了。
”
伯顔微笑地打破了沉默。
呂文煥默然行禮一拜。
這一天,就在早膳之後,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歸降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