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個又看一個。
他彈掉馬蹄旁的一塊鵝卵石,然後站起身來,沖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們離開的速度和來時一樣快,翻身上了馬鞍,姿勢輕松優雅。
自那之後,我們避開道路,專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
吉普一整個下午都很壓抑。
自從開始逃亡以來,我一直能感覺到神甫精神力量的迫切搜尋,而親眼見到這些士兵,則讓他更加真切地感覺到被追殺的滋味。
“他們不會停止追捕我們,對吧。
”那天晚上吉普說道。
他并沒用詢問的口氣,所以我也沒有回答。
“我們能逃到哪兒呢?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在想,要逃得離溫德姆越遠越好。
但是,逃得遠遠的,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目的地。
”
“我們不僅僅是逃開而已,”我說道,“我們要逃到自由島去。
”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念頭,直到大聲說出來才想到。
我也從沒意識到吉普會跟我一起。
不過,在我沒有夢到神甫的時候,就會夢到自由島,島上唯一的山峰高聳在海天之間。
自從我們離開溫德姆以來,一直在向西南方向走,大緻朝向遙遠的海岸。
我無法确定這僅僅是偶然因素,還是我一直在潛意識中帶領我倆向着海邊靠近。
吉普早就聽說過自由島。
他對于日常生活的知識顯然是足夠了解的,水缸歲月給他留下了令人沮喪的後遺症,但他忘記的隻是關于自己生活和身份的細節。
因此他知道自由島,但所知不多,跟以前的我一樣,那時自由島還沒出現在我的幻象之中。
他也曾經認為自由島隻是個神話,是不可靠的傳聞,是歐米茄人秘密傳頌的避難港灣,和關于方外之地的傳聞一樣不靠譜(據說在海洋對面的大陸有其他的國度,大爆炸之後和我們失去了聯系)。
但是當我告訴吉普,我的幻象中出現了自由島時,他并未對其真實性提出質疑,這讓我大受感動。
“這麼說,議會真的在搜尋自由島?”他問道,“他們還找了不少日子了?”
我點點頭,想起神甫在這件事上對我的審訊。
一想到她緊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下巴就一陣緊張,她的思想緊緊糾纏在我腦海裡,像一個圈套勒在兔子的脖頸上。
“既然他們已經在找我們了,你覺得跑到那裡去是個好主意嗎?我們知道這個地方在哪兒,而他們也在尋找它的位置。
”
我皺了下鼻子。
“我知道,這看起來有點像一場完美風暴,但如果自由島不是如此重要的話,他們根本不會尋找它。
如果我們想弄明白議會在用那些水缸幹什麼壞事,或者想拼湊出來在你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我認為能幫助我們的人,都在那個島上。
”
那一晚,吉普和我擠在一棵歪倒的大樹下入睡。
神甫在我夢裡突然出現,和頭頂的樹一樣真切。
她站在青苔遍布的河岸上,向下望着我們,神色冷淡,臉上毫無表情,和我記憶中在看護室時一模一樣。
她就那麼站在我們上方,面孔在皎潔的滿月照射下潔白完美,唯一的瑕疵就是前額的烙印。
逃跑和尖叫都毫無意義,她的出現意味着一切都完了。
她仿佛一直就在那裡,隻是我們太愚蠢而沒有意識到。
當與她目光相對的刹那,我感到血液似乎就要凍結了,在血管中蹒跚不前,艱難流動。
吉普抓住我的肩,高聲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是被手上的傷口痛醒的。
我的手抓進泥土裡,直到大樹腐爛的根部。
在我醒來時,我已經挖了一個六寸深的坑,手指甲要麼破掉,要麼積滿了厚厚的泥土和木屑。
脫離夢境那一刻,我正在大聲哭喊,發出像野獸一樣恐怖的哀号,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無比陌生。
吉普仍抓着我的肩,俯身過來,把我拉近他身旁,既為了安慰我,也是為了讓我安靜下來。
我緩緩地呼氣,強迫身體趨于平靜,并把前額抵在他低下的頭上,以平息自己的顫抖。
他也将前額抵在我額頭,此時我感到我們兩個的烙印結合起來,傷疤互相照應。
“沒事的,噓……沒事的。
”他對我低語。
“是她。
她就在這兒,在我夢裡,她就站在這兒。
”
“所以你就想刨出一個安全的地方來?”
在他啼笑皆非的注視下,這一切顯得荒謬不堪。
盡管我臉上有了笑意,身體卻仍在顫抖。
“這隻是一個夢而已。
”他說。
“這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場夢,”我指出,“對我來說,從來不是。
”
如今,現實與夢境相比,有好有壞。
好的地方在于,我們上方的河岸空空如也,青苔和落葉上毫無他人造訪過的痕迹。
而壞的地方在于,神甫的肉身無論在不在這裡都并無區别,我依舊無法逃過她的監視。
逃跑不行,躲藏不行,更别說蠢到在地上挖洞了。
她正在搜尋我們,而我無法擺脫她。
整個夜空就像是她的眼線,我在下面絕望無助,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穿,就像紮克用大頭針刺穿我的寵物甲蟲一樣。
次日,我們帶着新的緊迫感上路。
我對神甫的感知是實質存在的,就像慢性病痛一樣。
我帶着她翻山越嶺,我們經過的每個地方,都被她的存在感占據玷污。
阿爾法人一直對我們說,歐米茄是承載大爆炸污染的人工器皿,但我的感覺是,神甫如同我攜帶的毒素,她不僅污染腐蝕了我的血液,還滲出擴散到吉普和我穿越的山水荒野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