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料到,與曹公血海深仇的張繡居然突然反正,殺了董承一個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
一直到那時,荀彧才算是對張、賈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對張君侯說,先有大疑,始有大信。
”賈诩說到這時,把聲音略提高了些,“張君侯能如此,别人亦能。
”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個姿态。
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調皮的小孩子闖了禍,總會試圖表現得很乖巧,免受責罰。
”賈诩的話從來不肯說得直白,拐彎抹角,躲躲閃閃,但偏偏在座的人都聽懂了。
董承之亂被荀彧控制在一個非常小的範圍内,雒陽群臣沒有遭到大清洗,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子參與了這件事——但這不代表曹公對天子沒有想法。
董承之亂後,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曹公的憤怒何時以何種方式落下來。
所以皇帝隻得主動示好,打出“禦駕親征”的旗号。
這樣一來,漢室将與袁氏徹底決裂,讓後者在名義上變成叛軍,必會讓其軍心沮喪,人心浮動,袁紹也必痛恨漢室。
這是漢室向曹氏繳納的一份投名狀,表明無意北向。
唯有如此,曹公才會真正相信漢室已屈服。
這時荀彧開口了:“縱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會應允此事。
”
“答應不答應,又有什麼相幹?重要的是,讓曹公體察到陛下這份體恤之心,也就夠了。
”賈诩淡淡說道。
他輕輕咳了幾聲,把視線轉向郭嘉,“再者說,曹公當真不會應允麼?”
若論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論心腹,誰也不如郭嘉了解曹公更多。
郭嘉聽到賈诩發問,纖細的手指伸進亂發裡抓了一抓,眼睛閃亮:“賈公為何有此一問?”
賈诩沒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話題扯遠:“袁紹軍中,必有見過陛下天顔之人吧?”
“可着實有不少人。
”也隻有郭嘉能跟上他飄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漢祿。
若他們能有機會觐見陛下,奉忠輸誠,也是一樁美事啊。
”
賈诩沒再繼續說什麼,重新把雙肩垂下去,把雙眼藏在層層疊疊的皺紋裡,幾乎看不清到底是睜着還是閉着。
郭嘉聽到這話,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斂,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這個家夥,真的是太危險了。
”賈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漢室與曹操的不合,盡人皆知。
如果天子通過某種渠道告訴袁紹,漢室願為内應對抗曹操,并且親身在官渡露面,袁紹必會笃信不疑。
接下來曹氏可以運用的謀略,可就太多選擇了。
用“當今天子”玩詐降,也難怪郭嘉會說賈诩太過危險。
荀彧臉色卻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過行險,我以為不妥。
”郭嘉擺擺手道:“倒也不急于一時,待我到了北方,與主公商議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賈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觀呐。
”
賈诩徐徐拂了拂袖子:“張君侯也在軍中,我自然要看顧他。
”
這三個人講的話如同打啞謎一般,把曹仁聽得一頭霧水,急得插嘴道:“你們三個到底在說什麼?一會兒袁紹一會兒我大哥一會兒又轉到張繡那裡了,咱們不是在說陛下麼?”
三個人都看着曹仁,似笑非笑。
曹仁也不是蠢貨,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瞪圓了眼睛:“你們……真的打算搞什麼禦駕親征啊?”
“不,不會有什麼禦駕親征,陛下會一直留在許都。
”郭嘉狡黠地摩挲着下巴。
荀彧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暗自歎了口氣,曹公這次對袁紹開戰本就是一次豪賭,郭嘉不會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頭。
可是,賈诩為什麼要從中推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麼?荀彧轉過頭去注視賈诩,發現那個人身上永遠籠罩着一層薄霧,從未讓人看清過。
賈诩似乎覺察到了荀彧的擔心,再度睜開雙眼,慢吞吞道:“荀令君,在下正好還有一事相求。
”荀彧問他何事,賈诩說可還記得司徒王允麼?
司徒王允,這個人荀彧怎麼會不記得。
在董卓禍亂朝野、群雄束手之時,這位漢室忠臣一手籌劃,勸誘呂布,誅殺董卓,幾乎憑一己之力把整個漢室扶起來。
可惜後來王允不懂安撫之道,為群龍無首的西涼軍所殺。
至此朝廷傾覆,當今天子不得不開始了尊嚴喪盡的流亡生涯。
諷刺的是,一手造成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這位賈诩。
他一言勸回了本欲逃回家鄉的西涼将領們,反攻長安。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賈诩才是殺害王允的主謀。
他這時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讓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賈诩道:“當日李傕、郭汜攻入長安,我阻攔不及,結果王司徒和三個兒子以及宗族十餘人慘遭戕害,至今思之,仍舊痛悔不已。
前一陣我無意中訪到,王司徒有個哥哥,膝下二子,一個叫王晨,一個叫王淩。
他們僥幸逃出長安,回到并州祁縣老家。
這等忠臣遺孤,朝廷不該忘記。
”
荀彧不知道賈诩是良心發現,還是别有目的,不過他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無從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