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天下皆驚,謠诼四起。
沒人相信,這是一個意外。
潛龍觀大火引起的震動,很快達到了一個巅峰:荊州劉表聲言要帶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許都親自為那二百餘名死難者讨個公道,還要迎回鄭玄公和趙彥公的靈位。
在袁、曹大戰時,劉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
而現在他居然因為一場大火而改變了想法,決意北上。
中原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在南陽附近的一處清幽草廬裡面,二人對坐。
年長之人問道:“二弟,有人說,劉表此舉,是卞莊刺虎,借機漁利。
你對此有何見解?”
對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說:“劉州牧是一方諸侯,但他也是一位純粹的儒者。
而一位儒者最重視的東西,是亂世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
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
年長者忙問劉表所圖為何。
年輕人笑道:“劉州牧當年号稱‘八俊’,乃是太學名流。
亂世将始之時,劉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學種子,所以他單騎入荊襄,默默地蓄儒圖存,以待天時。
不然為何那麼多中原名流,都紛紛跑到荊州去?他在荊州開立學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闿、宋忠等人在襄陽撰寫五經章句。
世人對這種種用心視而不見,隻當他是一方豪強,真是可歎可惜。
”
說到這裡,年輕人拿起案上的鵝毛扇,從容扇了幾下:“你别忘了,許都燒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劉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堅定支持者。
”
“你是說,劉州牧這次出兵,是真心要為儒林讨個說法?”年長者一驚。
年輕人道:“無論劉表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如今已經得到了一個足夠體面的借口。
拯救群儒,中興漢室,重振古文經典,名次孔孟董鄭之右。
這種誘·惑,對一位擁有雄兵良将的純儒來說,幾乎不可抵擋。
”
“所以我說,孔融這一招,實在是決絕。
”
“等一等……”年長者有點跟不上思路,他尴尬地擺了擺手,一臉茫然,“怎麼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輕人浮現出一絲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勝負未知,唯一能影響中原局勢的,唯有劉州牧一人。
而若想要把他驅動起來,不施個苦肉計是不成的。
”
“你是說……”年長者眼睛瞪得溜圓。
“孔少府一無兵将,二無地盤,他所能依仗的,隻有自己的聲望。
在我看來,聚儒許下之議,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餘名儒生殉葬,來真正觸動劉州牧的一個局。
”
“這,這怎麼可能……”
“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才不會有人懷疑。
你看這幾個月來,孔融四處渲染趙彥之死,營造出曹氏亂儒的印象。
一旦火起,隻消稍微推波助瀾,天下人就會認為是曹氏的陰謀,再怎麼辯白也已無濟于事——我甚至懷疑,鄭玄之死,都未必那麼簡單。
”
“那孔融自己豈不是也會燒死嗎?”
年輕人面露欽佩之色:“他根本就沒打算活下來。
他的性命,是這場大火中最重的砝碼。
一開始孔融就做好了準備,用自己的命向劉表死谏。
”
說到這裡,他直起身來,望着草廬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覺得,孔融隻是個腐儒,除了會發發議論别無用處。
許都聚儒不過是他沽名釣譽之舉。
結果那些以中原為棋盤的對弈大手們誰也沒料到,百無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化身為一個‘變數’,影響到了整個天下的大局。
”
“可他的目的,是什麼?”
“孔融是大儒,他對袁紹啊、曹操啊之類的家夥,根本看不上眼。
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為劉表創造一個契機,讓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輔佐明君平天下,這是儒者最高的夢想了。
”
“你這都隻是猜測吧!根本沒有證據。
”年長者不甘心地站起身來,拂了拂袖子。
“證據?”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證據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
“接下來還有?”年長者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我來問你,聽到劉表北上的消息。
袁紹和曹操會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憂。
”
“錯!”年輕人一拍案幾,露出得意,“他們誰也不會高興!對曹操而言,劉表在這時候背後插來一刀,情況惡劣到無以複加;而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在官渡與曹操死鬥,劉表卻輕輕松松收割着空虛的荊北豫南,說不定還能拿下許都奪到天子。
到那時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場,卻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年長者也明悟了。
年輕人把扇子遙遙指向北方:“不錯。
無論他們之前在布什麼局,這一下子都被孔融這個大大的‘意外’給破壞掉了。
所以在劉表出兵的那一刻,無論袁紹還是曹操,他們都将别無選擇,隻能速戰速決。
我估計,官渡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倉促的大決戰。
”
說完預測,年輕人把杯中水澆完以後,擱回到案幾前,負手長長歎息:“世人皆以為孔融是個狂士,可誰能了解他的真正執著。
縱然他知道勝算不大,還是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此。
潛龍觀的大火,不能挽漢室于将傾,但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用心,真是我輩的楷模。
”
“哦?你看誰勝誰負?”
年輕人搖搖頭:“無論袁、曹,對這場意外的決戰準備都不會充分,誰勝誰負,就得看誰掌握的變數更多一些。
這就不是遠在荊州的我們所能預料的了。
”
“這麼說你是看好劉州牧喽?”
“不看好。
汝南如今有滿寵鎮守,說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備。
天時究竟應在誰身上,還得看官渡的結果啊——”年輕人故意拖了個長腔,“——誰知道除了孔融以外,還有沒有另外一個變數呢?”
“你整天待在草廬裡不出來,這天下大勢說起來倒是一套套的嘛。
”年長者揶揄道。
年輕人不以為然地擺了擺羽扇,做了個逐客的手勢:“行了,不說了,我要去睡午覺了。
明天你過來,我還有個三分之策跟你說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