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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年之后,丹参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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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說:“老白教授退休了,早上在北海公園五龍亭附近打四十八式太極拳,跳南美交際舞,唱‘我們唱着東方紅’。

    下午上老年大學,學顔真卿和工筆花鳥翎毛。

    小顔大夫出國了,美國,停薪留職,還是做心髒内科,導管介入,博士後,吃射線太多,流産三次了,最近生了一個傻子,也算美國公民,不清楚以後會不會回來或者什麼時候回來。

    ”一定不對,老白和小顔都是瞎子,都是保定盲人按摩學校畢業,學制三年,一年學習,兩年實習。

     我接着問:“301号在嗎?或者3号在嗎?”如果301号在,就是南京的首佳按摩,如果3号在,就是深圳的大西洋桑拿。

    南京的301号體重至多八十斤,多次想義務獻血被婉言拒絕,但是手指上有千斤的力氣。

    我喜歡力氣大的,回國後兩年的咨詢生涯,一周九十個小時的工作,毀了我的一整條脊椎,頸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兩邊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勞損和肌肉鈣化,像是兩串鐵蠶豆,任何時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脹。

    火化之後,我這兩串鐵蠶豆會變成一粒粒精光内斂的舍利子。

    301号按斷過一個兩百斤大胖子的腰椎。

    301号告訴我,“這不怪我,靠,得了十幾年的椎骨結核,自己都不知道,椎骨都是酥的,豆腐渣。

    ”深圳的3号是小說家的胚子,來自湘西,頭發稀細,氣質接近少年沈從文和中年殘雪,視角、用詞和趣味都上路。

    第一次找3号,我面朝下平卧,過了半小時,3号說:“你有多高?到不到一米八?你的腿真好看,又細又長,是不是經常鍛煉,出很多汗?汗出多了皮膚才能這麼光滑和緊湊,比我的大腿還光滑,關了燈,閃亮。

    切下來給我就好了。

    ”接着又說:“不行,毛太多了,長統絲襪都遮不住,會溢出來。

    ”最後想了想說:“也行,可以刮啊。

    要是長得快,就索性忍痛拔掉,毛囊沒了,就再也不長了。

    ”這三句話,沒有一句我能接得了下茬兒,我假裝睡死了,白日飛升。

    我房間裡的護士小姐說:“301醫院在五棵松,不在東單這裡。

    3号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

    我們這裡叫名字或者叫同志。

    ” 我沒招兒了。

    我不着急,我在哪個城市,我會慢慢搞清楚。

     我仰面躺在床上,床單是白的,幹淨的消毒水味兒,我的脖子、肩、背、腰和尾椎一點也不痛了,連寰樞關節和腰三橫突附近都不痛了,我躺了多久啊?平時,這些地方,手任何時候按上去,都是劇痛。

    早我一年進入咨詢公司的吳胖子,得了腰椎間盤突出,厲害的時候,面朝上平躺在地闆上,雙手舉着幻燈文件草稿看,看得歡喜,覺得邏輯通透,數據支持堅實,身體還扭動幾下,仿佛舉着的不是一份兩百頁的幻燈文件草稿而是一個十幾歲百來斤的黃花姑娘。

    在腰痛不太厲害的時候,他忍痛和他老婆整出一個胖兒子。

    兒子出生就有十斤,吳胖子說,現在有幾十斤了。

    回家和兒子玩兒,他面朝下平卧,兒子在他背上踩來踩去,整個小腳丫踩上去,大小和力度仿佛一個成年人的大拇指。

    想象着這個場景,我的口水流下來。

    我也去弄個姑娘,我也面朝上平躺,我也像舉起幻燈文件草稿一樣舉起這個姑娘,也這樣忍痛整個兒子出來,十一斤,比吳胖子的兒子多一斤,我想兒子給我踩背。

     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闆上一圈輕鋼軌道,挂輸液瓶子用的。

    估計我已經很穩定地變成了傻子,昨天剛進醫院的時候輕鋼軌道上挂了一圈十幾個瓶子,現在就剩一個了。

    瓶子裡紅色澄清液體,不知道是什麼。

     上“神經病學”的時候,一個成名很早的少壯女神經病教授當衆問我,“腦溢血恢複期的病人,可以用什麼藥。

    ” “不知道。

    腦溢血恢複期又要防止再次出血,又要防止血栓。

    不好弄。

    ”我記得我是這麼說的。

     “看看這個病人在用什麼藥?想想祖國的偉大醫學。

    ”女神經病教授指了指病房裡一個病人。

    那個病人仰面躺在床上,一臉的老年斑,綠豆大小或是蠶豆大小,一臉讨好的微笑,看完女神經科教授,看我。

    天花闆上一圈輕鋼軌道,軌道上挂着一個瓶子,紅色澄清液體。

     “不知道,我沒有學好。

    ” “想一下,藥是什麼顔色的?” “紅的。

    ” “我國傳統醫學,最著名的藥是什麼?” “六味地黃丸,補腎,主治耳鳴,腿軟。

    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吃,有百益而無一害。

    ” “讓我問得更具體一點,我國傳統醫學,最著名的藥材是什麼?” “人參。

    ” “那你說,腦溢血恢複期的病人,可以用什麼藥?”女神經科教授站在我面前,眼睛裡充滿了興奮的光芒。

     這種繡球我總是接不住。

    小學的時候,我大聲反複背誦一首叫“鋤禾日當午”的唐詩,我爸問我唐朝之後是什麼朝代,我答不出來。

    我媽一步蹿到門外,拿進一個大墩布,從門背後衣帽鈎上拿了一個帽子,頂在墩布的木棍上。

    我媽站在我面前,眼睛裡充滿了興奮的光芒:“木頭上戴個帽子,是什麼字?”我不知道,我問:“晚上咱家吃菜肉包子有沒有小米粥喝啊?” “紅參。

    ”我對神經病女教授說。

     “紅在古代漢語裡叫什麼?” “也叫紅啊。

    明朝就有紅丸案。

    生了女兒,藏了一壇子酒,等她破身的時候喝,叫女兒紅。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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