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的波瀾和鐵窗裡的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烙下明顯的印記,隻是她在每個清晨醒過來,在陰涼的浴室裡看着鏡子裡依舊平滑而緊緻的肌膚孔,那雙眼睛告訴她,那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說:上帝關了一扇門,就會給你開一扇窗。
在昌平女子監獄的時候,桔年每次想起這句話,都會笑起來。
監室的門緊閉着,鑲着跟她一樣被正義剝奪了自由的人,隻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鐵窗,這不是正印證了上帝的幽默感嗎?
監獄裡把剛送進來的囚犯稱作“新收”。
“新收”是那個封閉的天地裡最無助的群體,除了要經曆入獄初的訓練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難過的一關還是自己。
沒有哪個自由的人在入獄後不感覺到天地颠覆一般的絕望,你不再是個正常的人,不再是個有尊嚴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個人。
十二人擠一間狹小囚室、繁重的喘不過氣來的勞役指标,難見天日的生活,扭曲的室友,嚴苛的獄警……“新收”們一進來以淚洗面,甚至尋死尋活的并不在少數。
在牛肉面館遇見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鳳,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監的。
桔年當時不過是十八歲多一些,是監獄裡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鳳比桔年還小一個月,瘦弱得像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那時,她們被關在同一個監視,每天晚上,桔年都聽得見平鳳的哭聲。
桔年很少苦,她隻是睡不着。
深夜裡的監獄,熄燈後是死一般的黑,沒有一絲的光。
桔年睡在最靠窗的鋪位,也看不到窗子的所在。
她總是坐着,面朝着大概是窗的方向,聽着平鳳的飲泣,靜靜的發呆。
一個夜晚的時間有時過得很快,有時過得很慢,時間仿佛是沒有意義的。
由于刑事訴訟的一系列過程,判決書正式下達的時候,桔年已經在監獄裡度過了近三周,接下來,她還有1800多個夜晚要這樣度過。
那個晚上,平鳳也哭累了漸漸睡去,桔年忽然聽到了窗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碎響。
她知道,那是昆蟲撲打翅膀的聲音。
監獄裡有蒼蠅,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蟲子,大一點的難得飛起來。
聽那聲音,比蜻蜓甲蟲什麼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飛蟲要有力,徘徊掙紮着,總也找不到出口。
桔年看不見它,她想,那也許是一隻蝴蝶。
一隻從毛毛蟲艱難蛻變成的蝴蝶,為什麼不在花間倘佯,卻又回到了這陽光找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麼?
桔年在心裡默念。
是你終于破繭而出,舍不得我,所以回來來看我一眼麼?
她摸索着,茫然伸出手,它卻未曾停在她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這麼倚着架子床的鐵枝,聽那翅膀的聲音,心中悲喜難辯。
她希望她留下來,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飛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就那麼,天漸漸的亮了。
監獄規定,夏天是早晨5點起床,冬令時則改成6點。
起床後必須像部隊裡一樣折疊好被子,然後整齊坐在床沿等待獄警來開監獄的門——她們把這稱為“開封”。
接下來是每一個監室輪流出去洗漱,上廁所,然後回到監室吃早餐。
所有的監室裡沒有廁所,廁所在每一層走廊的盡頭,平時是鎖着的,隻有規定的時間才會開啟,早晚各一次。
早餐通常是每人一個饅頭,由監室的室長負責領回來發給其餘的人。
清晨的第一縷光射進桔年的監室,整個監獄已經有了起床的動靜,隻是還沒有輪到她們這一間開封。
桔年急不可待的借着那點光線去找尋蝴蝶的蹤迹,果然,在鐵窗邊緣,她找到了它。
那哪裡是什麼蝴蝶,不過是一隻灰色的蛾子。
它是醜陋的,髒而斑駁的顔色,臃腫的身體,最讓人絕望的是,它長着一邊畸形的翅膀,顯然是剛從蛹裡破出來不久,不知怎麼的落到了這裡,注定是飛不起來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那個關于毛毛蟲的故事。
是的,他說得對,每一隻蝴蝶都是毛毛蟲變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隻毛毛蟲都能變成蝴蝶,也許它死在繭裡,永遠見不了天日,也許它經過死一般的掙紮,才知道自己竟是隻醜陋的蛾子,連翅膀都長不健全。
桔年難過地發現自己明白了巫雨在這個故事裡想要告訴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是否會甘于在深埋的地底和另一隻毛毛蟲相伴相親相伴,小心翼翼的分享那點可憐巴巴的陽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任何一個結局再殘忍,都是他的選擇。
隻是,巫雨的故事沒有說完,他沒有講到,如果他變不成蝴蝶,那隻在上頭等待他的彩蝶會不會飛走,他不能跟她比翼雙飛,再也回不到毛毛蟲,而那隻蝴蝶可以自由來去。
他也沒有說到,沒有了他,剩下來的另一隻毛毛蟲獨自在黑暗中應該怎麼度過。
桔年不忍心看那隻蛾子竭力的做着無用的掙紮,她輕輕伸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沒有用,她的手指剛剛觸到它,它就從窗台上摔在了地闆上,她還來不及有别的舉措,一隻穿着鞋子的大腳橫空落下,頓時将地上的蛾子踩扁,當腳擡起,桔年隻看到一小灘令人作嘔的漿液,還有半邊殘缺的翅膀。
它活着那麼艱難,死卻如此輕易,甚至沒有掙紮的機會就在别人輕輕一腳之下喪了命。
這就是生為蟲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