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北講一個故事,一個年少時的故事。
“如果我知道,故事裡的人有可能跟我相關,我發誓我會把每一個字聽得更仔細。
”傍晚的牛肉面館裡,朱小北坦白地說。
其實那個故事朱小北并沒有聽完,桔年的講述太過緩慢,緩慢到小北會覺得這個故事隻有開頭,沒有結局。
朱小北的這句話讓桔年愣了一下,她沒有作聲。
小北自顧往下說,“其實,我第一次把他帶到你的店裡,你已經認出他來了吧。
”
桔年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她說:“你那時剛告訴我你行了大運,找到了結婚的好對象。
我不想讓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影響你。
”
“細枝末節?你就是這麼形容我們的韓大檢察官?”朱小北朗聲大笑,“他絕對會傷心的,這個‘細枝末節’甚至假想他是你孩子的爸爸。
”
“非明不是我生的,韓述更不是她爸爸,小北,你大可以放心。
我和韓述的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不足以影響到你和他現在的生活。
”
“也不足以影響你自己的生活?桔年,韓述他放不下的,你真的原諒了他?”
桔年再度沉默了,面館黑黃難辨的牆壁上嵌着兩台壁扇,沾滿了油污的扇頁轉啊轉,那塵垢就成了模糊的一團,電扇帶起的風吹動了矮桌上一次性衛生筷的筷套,不安份的就要飛走,桔年伸手按住了它,輕輕将它揉作一團。
“說對不起是很容易的,說原諒也不難。
小北,人活着往往就是吊着一口氣,快樂是一口氣,傷心是一口氣,憤怒是一口氣,仇恨是一口氣,歉疚也是一口氣。
韓述他就是憋着這一口氣,所以他不肯放過他自己,既然他需要一種象征性就救贖,那麼我就給他一個原諒,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
“他都這麼耿耿于懷,你就從來沒有怨恨過?”朱小北問。
桔年答道:“恨?說沒有恨過的不是人。
最初的時候我連自己都恨,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為了在高牆鐵欄裡,晚上透過小鐵窗看外面的燈熄滅,白天在監獄車間裡踩着縫紉機,領那一個月一塊幾毛錢?可是恨着恨着,竟然就淡了,時間太久,原不原諒又有什麼所謂,對于我來說,他的歉疚并不珍貴,誰的歉疚都不珍貴。
剛才那個女孩子你看到了吧,她叫平鳳,我的牢友。
你猜的沒錯,她是幹那一行的,反反複複進去蹲也無非為了這個,剛出來賣的時候是因為家裡窮,供幾個弟弟讀書,覺得自己的犧牲很偉大,後來在裡面過了幾年,出來也想清清白白地過日子,弟弟們都成家了,也不富裕,大概也是感激的,有時塞給她百來幾十塊,有時給點小東西,可又怕她提起那些不光彩的事,自然而然地走往也就少了。
她也不是說恨誰,不過是想活着,可是沒文化,沒特長,苦力幹不了,好人不會娶她,總得吃飯吧,弟弟們隔三岔五塞的那點錢還不夠她出去幹一個晚上,她也不願看他們躲躲閃閃的樣子,不重操舊業又能怎麼樣?我說阿鳳的事,其實就一個意思,歉疚也好,什麼都好,那都是别人自己的事情,跟我們沒關系,如果一句原諒可以讓韓述回到他的生活,大家互不打擾,那我就原諒他,其實說實在的,也早就不恨了。
”
小北問:“如果他願意給你一個有價值的補償呢,比如說,未來?他敢當着别人的面說非明是他女兒,你敢說這僅僅是歉疚?就算你不願意被他打擾,他能罷手?”
“你們不是……”換成桔年面露疑惑。
小北笑道:“韓述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但世界上還有很多結婚的好對象,好女子何患無夫?我試過了,大概很多人都可以将就着過一輩子,但是她們都不是朱小北。
”她說着,有些痞氣地攬着桔年的胳膊,“對韓述,我還算中意的,不過我更中意你啊。
”
“那我們就結婚吧。
”桔年随口說。
朱小北不顧别人的側目,笑夠了,才低聲對桔年繼續說道:“桔年,我要回新疆去了,江南他得給我一個說法。
找個好人嫁了吧,他說得輕松,他是我的誰?至于韓述,别的我不敢說,對你他是有心的。
假如你肯伸手去抓牢,他至少能給你穩定的生活,不但是你,還有非明。
既然可以說原諒,何不……”
桔年抿嘴淺淺一笑,打斷了朱小北,“那些事情,我原諒,并不代表我忘記。
――看,天全都黑下來了,人也少了,你急着趕回家嗎……好的,如果你願意聽那個我來不及講完的故事,那我可以好好把它講完,隻要你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