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照例是她領舞,化玩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铛手镯還丢在家裡。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
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
好在幼兒園裡她住的那棟宿舍離得不是太遠,桔年頂着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地沖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
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系着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鬥櫃上找到了她的手镯。
剛想跑回幼兒園,爸爸媽媽閉着的房門裡傳出了一些動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動還是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并不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孩子天性的好奇讓她蹑着腳走到門邊,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闆上,隻聽了一會,她就吓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聲在夏日的午後讓人一陣胸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腳像沾了膠水似的一步挪動不得,就這麼呆呆地聽着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之後,門的另一面終于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面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但是院裡計生抓得嚴,該被處分的吧。
”
“處分就處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
“生下來容易,可怎麼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
“當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再說,往哪送去?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别說,我有了主意,要不把她戶口給轉到我姐那去,給點錢,讓她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了。
再不成,給點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麼的……”
桔年聽着,聽着,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
漂亮的輕紗舞衣,背後好像濕透了,粘在背上,又養又熱。
他們在讨論她,還有她未知的敵人。
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
他們壓根都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種時候,桔年居然還一個激靈地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着她呢。
她貓着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出她的家,憋着一口氣沖到幼兒園臨時搭建的舞台後台,小朋友們已經在候場了,負責她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她被汗水沖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松了口氣。
舞台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
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裙白雲一樣飄揚,她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她表演嗎?她忽然想起,她不該這麼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她送到那兒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着她缈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台上忘記了她的舞步。
桔年越跳越慢,越挑越慢,到了最後,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舞台下一片嘩然,她看見了,也聽見了。
指導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她打着手勢。
哦,她該旋轉了,拉着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
桔年拉起了身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動的時候她什麼都忘記了,隻記得旋轉。
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俯後仰。
桔年忽然發現,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雞地站在舞台一角,那她手裡拉着的是誰?
透過身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她強拉着轉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叫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高燒的小矮人。
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轉啊轉,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衆人注視下的表演。
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