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那個摩托車上的瞬間。
當時住在大和尚的院子,和師兄弟們曬着月亮喝普洱茶,我向諸君提及那個疑問,四川的宋師兄說:“路平麼……厭離心生而已。
”
他又看了我一眼說:“娑婆罹難,大家都是厭離心,生了又滅滅了又生。
”
可我們這些血還是燙的年輕人,誰給我們造了這麼重的厭離心?
路平忽然間的決絕導緻了事實上的衆叛親離,他完全沒有退路了。
作為體制的逆子,他幾乎被人裡裡外外地反面教材了一把。
路平微笑了一個星期,苦笑了一個星期,然後跑去南大街狠狠地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後買了張綠皮車票去了北京。
走的時候,他右手一隻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說話,不會譏諷他,他也隻剩這把吉他了。
他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的音樂夢想而辭職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沒什麼特殊象征意義。
事實上他離開西安的時候,兩手空空。
陽光曬不到的世界
在北京站下車後,路平站在廣場展開雙臂伸懶腰。
沙塵暴前的北京天空優雅地飄揚着透明塑料袋。
他想:嶄新的生活來了。
這時,有個聲音硬硬地戳過來:“唉,你,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
博大的北京,通過一位警察叔叔向他發出了第一聲問候。
和其他人一樣,他在強大的威儀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證。
路平飄蕩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把錢包證件每天壓在枕頭下睡覺,方便面裡泡雙彙火腿腸,插隊擠區間公交車,在臭氣熏天的公共衛生間裡洗澡……所有該經曆的,他都經曆了。
但像跨專業修學分,勤勤勉勉,卻未必見得不補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樣,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陽光曬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左邊隔壁地下室住着一個年輕的男人。
或許是受不了生存的殘酷,每天半夜會哀哀地哭,女鬼一樣。
路平去砸門,裡面就消停一會兒,過半個小時,又哀哀聲起。
那個男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路過的小走廊裡會飄着淡淡的“馬應龍”膏藥的味道……或許他一直在上火。
右邊地下室住着兩個上訪的老人。
一個每天倔強地蹲在床頭用鞋子抽小人,另一個見路平路過,硬塞給他一份手寫的材料。
卷邊的綠格紙,厚厚一打,圓珠筆寫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藍。
兩個老人住了兩個月,然後走了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隻剩一個人,一身缟素。
有天晚上,路平的房門被大力踹開,幾秒鐘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滿了屋子。
一個正方形的男人歪着腦袋瞅瞅路平說:“操你大爺的……不是他。
”
一群人呼隆隆地來,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門的時候,方腦袋又回頭對路平說:“你也給我小心點兒……”
小心點兒?小心什麼?
路平坐下以後才開始有點兒小哆嗦,他繼續泡他的方便面。
床單上有個45碼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踩上去的。
那個男人的T恤上印着林肯公園的大logo。
如果他是個喜歡聽林肯公園的社會大哥該多好玩兒。
路平和我聊起一個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閃忽閃的燈泡下攔住他,豐·滿的胸·部幾乎貼着他,濕漉漉的香味像隻小手,從耳後撓着他。
女人搓着手,手心裡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對面站着。
她說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
她說:“你來我屋,200元就行。
”
他低頭側身擠過去,潮濕的地下室通道,滿牆的青黴。
她在背後弱弱地輕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壓低的嗓音裡,有種委屈的嘶啞。
他回了一下頭,猶豫了一下,似乎被那個聲音撩起了一絲生理反應,她乳溝間的陰影裡藏着紅線吊着的小小護身符……路平到底還是走開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這個女人,說:“聽說她的夢想是當個出人頭地的演員。
”
我問,胸大嗎?漂亮嗎?
他沒直接回答,說:“後來在一個網絡視頻裡見過她……是個南方姑娘。
”
趙雷當年和我一起在拉薩開過酒吧。
很巧,他有首民謠就叫《南方姑娘》:
北方的村莊/住着一個南方的姑娘/她總是喜歡穿着帶花的裙子站在路旁/她的話不多/但笑起來是那麼平靜優雅/她柔弱的眼神裡裝的是什麼/是思念的憂傷/南方的小鎮/陰雨的冬天沒有北方冷/她不需要臃腫的棉衣去遮蓋她似水的面容/她在來去的街頭留下影子芳香才會暮然的心痛/眨眼的時間芳香已飄散影子已不見/昨日的雨曾淋漓過她瘦弱的肩膀/夜空的北鬥也沒有讓她找到黑夜的方向/陽光裡她在院子中央晾曬着衣裳/在四季的風中她散着頭發安慰着時光……
這是趙雷最出名的一首歌,唱哭過太多人。
趙雷寫這首歌的時候,住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大雜院裡,物質上和路平一樣窘迫。
那裡也有個懷揣夢想的南方姑娘,聽趙雷說她很漂亮。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趙雷這首歌,都讓我想起路平遇到的那個南方姑娘。
那個南方姑娘在路平第一天搬進地下室的時候給過他一隻水果,香氣四溢,但叫不上名字,聽說是她家鄉的特産。
她說:“你猜猜該怎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