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錢。
他潦倒到甚至無法扶靈南下,無法帶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溫潤的雨絲。
美好的一切都随風逝去了,陳渠珍茕茕孑立在沒有希望的西風裡。
人生的大悲涼,莫過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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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還沒結束。
多年後,陳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廣聚披甲人,割據一方。
屆時,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幾乎與自治山西的閻錫山比肩。
陳渠珍風骨依舊,他不畏權勢,硬橋硬馬地守着自我構架起來的處世原則,在一鍋湯水的民國官場裡硬得像塊石頭。
他耿直高傲,屢次開罪于蔣介石,明知會被打擊報複,依舊屢次與蔣介石鬥氣。
這個經曆過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曆經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三個時代,終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圓滑處世。
東山再起後的陳渠珍把西原接來湘西,遷葬在自己的故鄉小城鳳凰。
他叱咤半生後,于1952年得善終。
六年後,1958年,西原在鳳凰的墳冢被推平,遺骸不知所終。
陳本儒将,前塵往事付諸筆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記體奇書《艽野塵夢》,這本書他自少年得意時起筆,從二十六歲駐軍四川,調防西藏講起,山川人物,藏地風土,工布奇戀,辛亥風雲,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時戛然而止。
陳渠珍雄踞湘西時頗重文教,興學建校廣澤鄉裡,自己也勤于修學,行軍帳中也是累牍的書畫古籍,不僅自己讀,也讓貼身的人讀。
他的一個貼身中士小書記受其熏陶,筆耕終生,乃至成為文豪。
那個小書記名為:沈從文。
芸芸世人隻津津樂道于沈從文,不知其師長陳渠珍。
芸芸世人隻知追捧《邊城》,不知有《艽野塵夢》這本奇書。
芸芸世人隻知道小說裡的邊城翠翠,不知有一個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喚西原。
隻有塵夢沒有艽野的南方
湘西鳳凰古城開收門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去過,坐在岸邊發過呆,朝沱江上的卡拉OK畫舫扔過石頭。
我遊走在這座邊城,想象百年前那雙踏過羌塘的腳是如何踱在青石闆路上,想象着那雙腳的主人是如何伫立在湘西煙雨中追憶藏北大風大雪,以及一個叫西原的女人。
我拎着酒瓶子在鳳凰晃蕩,這裡是陳渠珍的故鄉,是背井離鄉的西原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方。
如今這裡是燈紅酒綠的地方,是隻有塵夢沒有艽野的南方。
鳳凰古城的街頭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幫遊客嘻嘻哈哈地跟着合唱。
他們在唱我專輯裡的歌,這首歌叫《麗江之歌》,也叫《如果我老了》鳳凰的歌手們把歌詞中的“麗江”換成“鳳凰”,齊聲高歌着:
如果我老了/不能做·愛了/你還會愛我嗎
如果我老了/不能過馬路/你還會牽着我嗎
牽我的手/浪迹天涯/從此就把愛做夠
輕輕吻你/吻你的眼睛/一生一世不要分離吧
如果我老了/不會談戀愛/你還會愛我嗎
如果我老了/不能再歌唱/你還會陪着我嗎
陪我到鳳凰來曬曬太陽/聽我訴說傷心往事
數你的皺紋/數我的白發/一生一世不要分離吧
數你的皺紋/數我的白發/一生一世這樣過去了……
那天以後,不論旁人怎麼央求,我總不肯輕易再唱這首歌。
那天我抱着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沒有吉他伴奏,滿是羌塘的風聲,眼裡沒有嬉笑的人們,隻有兩個靜止的靈魂,從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獨。
上一個一生一世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個一生一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結發在何方?是否又踏上了另一個羌塘。
我在鳳凰和人提陳渠珍,試圖去找他的故居……沒人知道。
他們隻知道沈從文,或者說,他們以他們唯一知道的方式在消費着沈從文這個名字,這反而讓我慶幸他們對陳渠珍這個名字的無知。
2012年,獲悉鳳凰政府出面重修了陳渠珍的墓,還在墓旁塑了西原的銅像,簇新簇新的,景點一樣地立在鳳凰南華山上。
聞訊,心底一絲悲涼……終究還是逃不掉,終究還是要被消費。
我不打算再去鳳凰,就算不收門票了也不打算再去。
若要祭拜西原和陳渠珍,隻應帶一本《艽野塵夢》,豁出一條命來,親身橫穿羌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