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别來無恙?”
随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
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
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家夥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裡的诏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饬許都警衛。
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
”他緩緩擡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于一個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
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诏命,完全取決于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舍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将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
尚書台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聽命。
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裡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
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歎,卻沒接過冊子,笑眯眯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麼好妄自置喙。
”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着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
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隻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
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着吳碩不再說話。
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
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态: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裡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麼一個大冰窖裡待着麼?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钺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着,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
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
”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許都衛隻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甯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
這次整饬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
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
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
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裡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甯你誤解了。
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
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
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
“你們何不從曹仁将軍那裡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
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丢了性命。
”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裡,更像是一種試探。
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
好在他長于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将軍的部隊善于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
”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将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
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
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
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将軍商議。
”
“這是自然。
”吳碩忙不疊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将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
”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
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
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裡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于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着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麼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
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