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開始,便處于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态。
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緻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
他是在借着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着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
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着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着玉玺,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
這是《離騷經》裡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讦的口實,隐喻三闾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
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隻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
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隻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将是一場政治大災難。
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隐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
“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荀彧聞弦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态了。
”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适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
至于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
”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隐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複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确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潛藏着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沖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随便閑聊了些别的。
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将交鋒,何者占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
”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
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于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
天子所言确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
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辎重,皆遠勝曹軍。
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隻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
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内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軍有大義在手,袁軍不及。
”言外之意,除了大義,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紹的。
荀彧說了實話,也是對天子剛才的回報。
劉協把玉玺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面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
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着操弄人心了。
剛才君臣一番交心,讓荀彧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
”荀彧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裡隐隐有些興奮。
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朕想禦駕親征,赴官渡為曹公助力。
”
荀彧聽到這個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同時發呆的,還有趙彥。
他此時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腦袋,左手高舉着一樣東西仔細端詳。
昨天晚上陳群聽到許都衛那邊出了變故以後,匆匆趕了過去。
趙彥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個小吏過來告訴他,可以回家了。
趙彥問陳群跑哪裡去了,小吏說他一直在尚書台議事沒出來過,什麼事卻不肯說。
趙彥回家以後,用井水洗了把臉,關好門窗,這才把那件在皇城廢墟裡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片狹長白絹布,邊緣已經燒得焦黃。
從形狀能看得出,它曾經屬于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東、西織室例由少府管理,趙彥跟着孔融,也曾對帛缯之事下過一番工夫。
從燒焦的絲線斷頭,他辨認出這片殘絹質地是雙絲細缣,出自民間織工,所以絲質微微泛黃,遠不及官織的蜀缣和臨淄缣細膩柔滑。
織一丈“雙絲細缣”所耗生絲,是普通織物的兩倍,而且工藝繁複,很容易抽絲泛黃,行話謂之“破黃”,賣不出好價格,所以民間很少生産。
最近十來年,天下紛亂,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幾個地方才開始有織戶嘗試生産這種細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