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要去拔。
湯馬斯一整年的辛勞都毀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湯了,他看着兒子走到菜園繼續毀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從心底大笑起來,而最驚訝的莫過于他自己了。
他笑得好大聲,連附近樹枝上的松鼠都趕緊飛奔逃走。
他笑得好用力,可以感覺到門廊都在震動。
現在回想起來,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訴這個兒子,說人生就是運氣。
但他愈老就愈明白,人生同時也是回憶。
點滴時刻的事後回憶,往往比發生的當時更珍貴。
出于習慣,他伸手去拿懷表,這才想起已經不在他口袋裡了。
他想念那個懷表,即使那個懷表的真相比傳說中更複雜一點。
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禮物,這點沒錯。
而且毫無疑問,湯馬斯的确冒着生命危險,救了柯蒙廣場第一波士頓銀行的經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
另外湯馬斯值勤時,用他的輪轉手槍開了一槍,射中了二十六歲的搶匪墨裡斯·道布森,讓他當場斃命,這點也沒錯。
但是按下扳機前的那一瞬間,湯馬斯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墨裡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圖。
首先,他告訴被挾持的人質小巴瑞特·史丹佛說道布森企圖殺他,然後又告訴搭檔艾迪·麥肯納,接着是他的直屬上司,再來是波士頓警察局槍擊調查委員會的成員。
經由他們允許後,他又把同一個故事告訴媒體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于是把當年在蘇黎世由百達翡麗老闆喬瑟夫·艾米爾·翡麗親手交給他的那個懷表,送給了湯馬斯。
這個禮物太貴重了,湯馬斯拒絕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堅持要送。
所以他帶着那個懷表,不是因為很多人以為的光榮,而是心懷一種嚴肅而私密的心情。
在傳說中,墨裡斯·道布森是企圖殺掉巴瑞特,史丹佛。
既然當時他把槍口對着巴瑞特的喉嚨,誰會懷疑這個說法呢?
但最後那一瞬間,湯馬斯在墨裡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确就是那麼快,隻有一瞬間——卻是投降。
湯馬斯站在四尺外,值勤的輪轉手槍拔出來,穩穩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機上,準備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當初幹麼拔槍呢?——卻看到墨裡斯·道布森卵石灰的雙眼裡掠過一抹認命的表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這件事結束了,于是湯馬斯覺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
至于否定什麼,一開始他也說不上來,一等他扣下扳機,他就懂了。
那顆子彈從墨裡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還沒倒地就死了。
發燙的子彈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陽穴下方的皮膚燒出一道淺痕。
當那顆子彈達到當初使用的目的,湯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麼,而他又為什麼要采取這麼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種否定。
當兩個人拔槍相對,就是在上帝面前訂下合約,唯一可以接受的結果,就是其中一個把另一個送回家去見上帝。
或者當時他是這麼覺得的。
這些年來,即使他喝得爛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麥肯納就在身邊,湯馬斯也不曾說出他在墨裡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圖。
盡管他對自己那天的行動或獲贈那個懷表并不覺得光榮,但他每次出門,都一定随身帶着那個懷表,因為這個懷表見證了警察這一行的重責大任——我們執行的不是人類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
上帝不是什麼雲端的白袍國王,老是一時沖動去幹涉人類事務。
祂是冶煉中的鐵,也是煉鐵爐内燃燒百年的烈火。
上帝的法則就是鐵與火的法則。
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兩者都不能單獨存在。
而你,喬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椎心之痛的孩子——現在你必須提醒最惡劣的人這些法則,不然你就會死于軟弱,死于道德缺失,死于缺乏意志。
我會為你祈禱,因為當權力死滅,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禱了。
而我已經再也沒有權力了。
我沒法管到花崗岩圍牆裡頭。
我不能讓時間減慢或停止。
要命,眼前我連時間都無法判斷了。
他往外看着菜園,快要收成了。
他為喬祈禱。
他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們祈禱,大部分祖先他不認得,但他可以清楚看到他們,一波流散的佝凄靈魂,酒精和饑荒和邪惡的沖動摧殘了他們。
他期望他們永遠安息,期望自己能有個孫子。
喬在院子裡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訴他說他父親改變心意了。
“果然,”希波說。
“他還給了我一個地址。
”
“是嗎?”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着遠處的一片空無。
“誰的地址?”
“亞伯·懷特的。
”
“亞伯·懷特住在艾許蒙丘。
”
“聽說他最近很少過去。
”
“那就把地址給我吧。
”
“操你的。
”
希波·法西尼看着地上,三層下巴都掉到他的條紋囚衣上。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