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這有什麼不好的。
”
又過了一些日子,辦公廳單主任來電話告訴他:關于他的問題,中央下了一份文件。
在電話中先把文件内容大體上講了一下。
文件中說:張敬懷同志是黨的好幹部,是久經考驗的真正革命家。
過去無論是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或者在“文化大革命”中對他的批判,完全是錯誤的,是冤假錯案。
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一切誣蔑不實的之詞,一律推翻。
恢複張敬懷同志的工作和職務。
單主任還告訴他:原來從部隊來“支左”,在建立革委會時,當了主任的石司令員,已經調回部隊。
原省委書記楊同理同志,也從下鄉插隊的農村調回來了,官複原職,仍然作為一把手,主持省委工作。
楊書記希望他馬上回來,參加最近要召開的省委會議。
他明天就帶一部車子來接他……
張敬懷放下電話,并沒有那麼高興。
因為他預計會有這麼一天,一切違反規律的東西都不會長久的。
但使他慶幸的是,在他挨批鬥最難熬的時候,在他要切斷動脈血管要自殺那一刹那,居然回心轉意,沒有死成,這才有了今天的呀!十年,十年呀。
我們八年抗戰,打倒了日本帝國主義,三年解放戰争,推翻了蔣家王朝,可是這十年中,我們搞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是為什麼呢?想到這裡,他不覺流淚了。
現在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小馮告别。
應該說,張敬懷在翠谷山莊,度過了大半生最難忘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最讓他快樂的日子。
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就沒有體會到友情的快樂了。
他總是下指示,發号令,下級總是唯唯諾諾。
而在翠谷山莊,他居然結交了一個算是忘年之交的朋友,也許是對他以前這種損失的補償。
所以,這裡好像是他重生的地方。
總之,怎麼形容翠谷山莊對于他的意義,也不過分。
這天,馮怡又來約他上山。
剛剛走到他門前,張敬懷招呼說:“小馮,你進來。
我有件事告訴你。
”
“什麼事呀?”
“你進屋再說。
”
馮怡進了他的房子,在一張藤椅上坐定:“說吧。
”
張敬懷又想了想才說:“剛才省委來了電話,說是中央下了文件,平反了我的冤案,恢複我的職務。
明天就讓我回去。
”
小馮并沒有為他高興,也是沉默了很久,才面無表情地說:“那……我得祝賀你了!”
“這有什麼值得祝賀的?”
“受了那麼多苦難,官複原職,還不值得祝賀?”
“你給我說這些……就……沒有意思了。
”
馮怡說:“是沒有意思。
回到你那個工作和生活圈子,整天忙,忙,忙!發指示,下命令,做決議,寫報告……沒有一時一刻是屬于自己的。
”
“你的意見都對。
可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無論處于什麼地位,都是諸多社會因素和曆史條件造成的。
曆史把我推到了這個崗位,我也沒有别的選擇。
況且,社會也需要有人幹這些事情呀!”
馮怡傷感地說:“那麼,咱們就此告别吧,──永别吧。
”
張敬懷一驚:“怎麼是永别?這是什麼話?”
馮怡解釋說:“你想一想,我們在這裡是’病友‘。
你恢複了工作,我們之間相距就是天上地下了。
我一個小小的臨時工,可能連你們的大門都進不去的。
”
“不對的!不對的!你絕對是錯誤的。
我的地址,你知道。
你在海天市的地址給我寫下來吧。
”
小馮俯在桌上給張敬懷寫了她的住址,交給張敬懷。
張敬懷說:“如果可能的話,你需要幫助,我會盡力的。
”
馮怡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希望有權力的人對我施舍。
我可以自己奮鬥。
況且我們交朋友時,也沒有想到以後讓你幫助我。
”
張敬懷說:“你不能否認,人總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吧?無論是朋友的,團體的,個人的,組織的。
”
“我不否認。
”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我還要囑咐你幾句:你讀了很多書,也可以說很有才能,很有前途。
你不能老是當那個臨時工,荒廢歲月。
”
“我現在不是在猛學習嘛。
現在已經恢複高考。
我還得圓圓大學夢呢。
”
張敬懷又想了想:“這麼談話多沒有意思。
我們還是像’病友‘那麼談話好不好。
我這一恢複工作,好像我們之間一下拉大距離了。
……我這個人,你的總印像如何?”
這時馮怡才有了笑容:“你嘛……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這還成問題嗎?”
馮怡笑了:“你地位一變,也許就不喜歡聽真話了。
”
“胡扯!說真話。
”
“你這個人嘛……”馮怡一面想一面斟酌詞句。
“不用想,講直感。
”
“你這個人嘛……首先,作為一個男人,滿成熟,滿可愛的。
成熟的男人,比那些’奶油小生‘之類可愛。
”
“哈哈哈!”張敬懷大笑“我這個人,哎,還有人說我’可愛‘!連我的老婆、孩子都沒有說過。
我不僅可愛,還’滿可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假話,假話。
”
“你看看,人家給你講真話,你又說是假話。
不給你說了。
”她耍起小孩子脾氣。
“好好好,真話,你說下去……”
“作為一個領導幹部嘛,對我……對别人我不知道,對我還算平易近人,沒有架子。
哎,哎!我告訴你,我衡量一個領導幹部的第一标準,是看他是不是平易近人,是真的沒有架子,不是裝模做樣的對下級拍肩膀那種……”
“說得好,說得好!”
“做一個朋友嘛,也還真誠。
就這些。
你從來還沒有說過對我的印像呢。
你也講一講。
”
張敬懷也想了想:“你作為一個女孩子……”
馮怡馬上糾正張敬懷:“不許你叫我’女孩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
“好好好。
不管你叫什麼吧。
你性格開朗,渴求知識,善于獨立思考……”
“我不要那些’鑒定‘語言,要講直感。
”
“你也是滿滿可愛的咧。
”
“感謝你說我’可愛‘,可是在很多地方,讓人讨厭……我不說了,你說吧,我有沒有不可愛的地方?”
“我已經猜到了:有人讨厭你。
可能認為你獨立思考,不随波逐流,有時太露鋒芒,對領導不會唯唯諾諾,也就是’不聽話‘。
如果真的有人為此說你讨厭。
這正是你的優點。
”
“我沒有缺點了?”
“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吧。
”
次日,單主任帶着車來接他。
療養院的醫生、護士們都出來站在大門口給張敬懷送行,唯獨不見了馮怡。
她出了什麼事呀?張敬懷叫護士去找,過了半天馮怡才從她住的房間出來。
眼睛紅紅的,一面強裝笑容,一面笑着說:“我害眼病了。
”
張敬懷不覺心中一陣顫抖:“這個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