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案組的一個成員,拿出來一份材料,說:“我們本來不想擺材料,讓你自己争取主動,做個坦白從寬的典型。
可是,你總說,’想不起來‘了,’不記得‘了。
現在,我們不得不拿出材料了。
你看看,這份材料,是不是反對毛主席的鐵證?”
蔔奎接過材料,看了看,是前年展覽館關于替換毛主席塑像的一個報告。
蔔奎忽然記起來了:原來,展覽館門前有一尊毛主席塑像。
有許多觀衆提意見,說是塑得不像,展覽館請示省委,要換一尊,新塑像由美術學院創作。
報告送到張敬懷這裡,張敬懷同意,由蔔奎起草了“批示”。
後來新塑像落成。
可是原來的塑像怎麼處理,展覽館不敢作主。
原塑像有八米多高。
實際情況是:如果存放起來,倉庫太小,立不起來,搬運又太重,于是工作人員就鋸為三段,讓塑像躺在倉庫裡。
文化大革命開始,就有造反派揭發展覽館館長“罪惡滔天”,居然“肢解毛主席”!這是階級敵人仇恨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把展覽館長揪出來批鬥。
展覽館長交待,他是請示了省委的。
于是查檔案,翻出了張敬懷的批示。
“你看,這批示還是你的筆迹呢。
”
蔔奎就這個問題作了解釋。
“你現在還替他打掩護,不是極端仇恨毛主席,就作不出這麼惡毒的決定。
”
“真的,我實在想不到問題會是這樣的。
”蔔奎又解釋。
“你再看看這份材料。
”
專案組另一成員,拿出來第二份材料。
蔔奎一看是“揭穿一個大陰謀:新華書店銷毀六百萬冊毛主席著作,反對毛澤東思想的一大罪行!”
那成員又補充說:“這一反動事件,也是張敬懷批的,也是你的筆體。
”
蔔奎也記得此事:這幾年,全國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高xdx潮,全國各個出版社開動了印刷機器,印制毛主席著作。
因數量很大,大印刷廠印不過來,任務分到小印刷廠。
後來發現,有一個廠子印刷質量太差,紙張發黃,裝幀不好,有些頁印刷的字迹不清。
省委宣傳部建議把這六百萬冊毛主席著作銷毀,報告送到張敬懷這裡,張敬懷同意,作了批示,簽字是張敬懷的,批語又是蔔奎的筆迹。
“反對毛澤東思想,鐵證如山!你自己看看吧。
”那個成員說着把揭發材料交給蔔奎。
蔔奎又根據當時情況作了解釋。
“你别替你的張書記開脫了!誰要反對毛澤東思想,還找不出來理由!張敬懷反澤東思想的罪行,也有你蔔奎同志一份我們現在是挽救你,還稱你是’同志‘,你怎麼就不覺悟呀!你一定等到自己成為革命的敵人,讓我們按敵我矛盾處理你呀!同志!你已經走到了危險的萬丈深淵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步,就不堪設想了!”
現在,蔔奎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
他坐在那裡,雙手撫膝,一低頭,睡着了。
這樣“車輪戰”式的談話,已經進行了兩天兩夜了。
“喂!喂!你醒醒,我們再給你看個東西。
”
接着遞給他一張紙,蔔奎勉強睜開眼睛,一看是青蓮給他的一封信,說:“如果你再不覺悟,不肯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當來,我就和你離婚。
”
蔔奎看過,無力地說:“如果……她要離……離……婚,我同意……我要睡……覺……”說着又低頭睡去。
“喂!喂!别睡呀!你還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呢。
”有人拚命搖晃他。
可是怎麼也晃不醒。
這樣,四組人連續作戰,持續了七十多個小時。
中間,每天都有人按時送飯,造反派們輪流吃飯睡覺,蔔奎不吃飯,隻喝過幾口水。
現在我們的叙述,不必再重複那些車轱橹話了。
到了第四天下午,又換了一幫人上場,連續作戰,“保持壓力”的策略開始了。
這幫人一上場,就氣勢洶洶地叫:“蔔奎!你揭發不揭發?我們看你是要頑固到底了!一定要頑固到’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嗎?”
“蔔奎,你不揭發張敬懷,就是他的死黨,你就是革命人民不共載天的敵人!”這時,他們包圍着蔔奎,開始對他動手動腳,推推搡搡了。
“交待!交待!”
“揭發!揭發!”
接着是一陣口号:“頑固到底,死路一條!”
“蔔奎頑固保護張敬懷,沒有好下場!”
“你揭發不揭發?”
有人一推,蔔奎一下躺倒,起不來了。
“起來,起來!不要耍死狗!”
“你裝死呀!不要來這一套!”這人同時用腳踢蔔奎的腰部。
他覺得一陣疼痛,好像肋骨斷了幾根。
兩個人把他架起來,他沒有站穩,又撲倒在地。
“歇歇,不要弄死他。
”一個人小聲說。
“給他弄點吃的。
”
“嗨嗨,吃飯了,吃飯了!”
蔔奎躺着不動。
“怎麼?用絕食吓呼我們呀!”
蔔奎還是不動,半天才說:“你們讓我睡……睡一會兒……”
一個人示意,讓他睡。
過了幾十分鐘,蔔奎要掙紮着站起來。
兩人人順勢将他攙起。
蔔奎朦胧地說:“你們給我一支煙抽。
”原來蔔奎是不抽煙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想抽煙。
一個人替他點着一支煙,同時說:“你揭發不揭發?”
“我揭……發,揭……發。
”
“那好,我們給你時間。
”
蔔奎抽了一口煙,嗆得咳嗽了半天,斷斷續續地說:“前年,批判’海瑞罷官‘時,我們省……省報,沒有轉載’文彙報‘的文章是,是張敬懷指,指,指示,由我起草的批示。
”
“陳年老帳了,這事早已經記錄在案,還用你揭發,講新的,撈幹貨!”
“六零年批判張敬懷時,說他是彭德懷反黨集團成員,他一直不服……”
“又是陳年老賬,講新的,講他私下都和你說些什麼反黨的話。
”
……
“我,我,想不起來了。
”
“就看你是不是提高了路線覺悟,你提高了,自然有很多可以揭發的。
”
“講幹貨,主要講他平常給你講的私房話,見不得人的!”
蔔奎不語。
“你想一想,他和你談沒談論過毛主席?都說過什麼話?這是要害中的要害。
”
“有……一,一次,他和我講過,’毛主席萬……萬歲‘的,的事。
他說,人都要死,是不能’萬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