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夜談兵。
結恩深處勝骨肉,不因孤零欺館賓。
無奈寒霜摧庭蘭,羁旅承恩拘閑雲。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
一詩吟畢,尤覺不足,不假思索,再度吟道:
“廿載征塵如一夢,中原北望氣如山。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太息反目成仇雠,割袍絕義中道違。
君歸黃泉無所恨,灑淚蒼天可告誰?”
吟完兩詩,覺得心中暢快許多,眼前仿佛見到陸燦的音容笑貌,又想起秋玉飛和逾輪的傳書,他臨死之前仍要謝我,我們早已經恩斷義絕,縱然明知他若能殺我也不會輕輕放過,我卻知他始終不曾忘記昔日舊情,隻不過私人情誼抵不過兩國仇恨,才有今日的結局。
不過呆了多久,目光瞥見霍琮懷中抱着的古琴,随手一揮,霍琮将琴遞過,我盤膝坐下,輕拂琴弦,心中想起少時在江夏渡過的時光,如今想來,那竟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琴音不知不覺間響起,我心中隻想着那段平和安樂的日子,想起和陸燦抵足而眠,想起他在校場練習射箭,迫着我也陪他在烈日下面流汗,想起我替他僞造功課交差,想起和他偷溜出去遊春,卻被陸侯爺捉個正着的尴尬,想着想着,唇邊不由露出微笑,琴聲也越發活潑靈動。
楊秀立在祭帳之外,神色凝重地望着被陽光映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帳幕之後的單薄身影,擺開刀陣迎賓原本隻是想要摧折江哲的勇氣,可是這文弱書生竟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走入祭帳,其中好幾次他頭上的鋼刀做勢下移,他都沒有絲毫理會,這一刻,楊秀真的相信了這人膽量包天的傳言。
聽到那人朗聲吟誦的兩首悼詞,楊秀縱然覺得這人定是虛情假意,卻也不由聞之摧心,想到大将軍戰功赫赫,一片忠誠,卻死于内争而非戰場,竟連馬革裹屍都不能夠,不由暗自傷痛。
可是當琴聲一起,楊秀面上神色大變,那琴聲中竟沒有一絲悲意,反而是充滿了歡暢,不說楊秀頗通音律,就是那些原本虎視耽耽的将士,初時也覺氣惱,可是隻聽了片刻,殺氣便漸漸消退,反而不約而同地憶起少年時候結交的玩伴,想起那銘刻在心,沒有利害關系的友情。
琴聲越來越平和喜樂,可是不知何時,楊秀卻覺得臉頰已經潤濕,仿佛身陷在不願醒來的夢境中一般,等到楊秀清醒過來,身邊已經泣聲一片,明明是歡喜至極的琴音,可是卻無人不覺悲從心起,這一刻,楊秀當真相信江哲乃是真心誠意前來拜祭。
當琴聲終止,江哲仍然是神色淡漠地從祭帳之内走出,匆匆一拜便揚長而去,這時候,淮東軍上下竟然沒有人想要留難他,他們已經忘記了這人的身份,隻記得他是大将軍的少年好友,如此而已。
小順子和衆人護着江哲車馬,幾乎是毫不停留地渡過了淮水,能夠這般容易回來,許多人都想不到,看到雍軍大旗的時候,縱然是悍不畏死的虎贲衛士也是忍不住低聲歡呼,隻有小順子、呼延壽和霍琮都是憂心忡忡,不時留心江哲的神色。
我望見策馬前來迎接的李駿,不知怎麼,心中似乎有什麼斷裂了一般,我伸手拉着小順子,艱難地問道:“小順子,陸燦他死了?”
小順子無視衆人望過來的驚異目光,目中露出堅決的神色,狠心地道:“是的,陸燦已經死了。
”我這才覺得天昏地暗,這幾日以來,陸燦的死訊雖然入了我的耳,卻未曾入我的心,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過來,陸燦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憑空襲來,隻覺喉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在了小順子的衣袖之上,素衫鮮血,越發刺眼,擡頭望見小順子憂懼的目光,我隻覺得眼前一黑,便向下栽倒,隻覺得有人扶住我,在我耳邊呼喊,我卻什麼都不想聽,隻是任憑淚水滑落,意識也漸漸沉入黑暗。
衆人的驚呼聲中,李駿已經沖到了江哲身邊,隻見江哲已經昏迷過去,蒼白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緊閉的雙眼卻是淚水直流,那淚水竟是淡淡的紅色,李駿驚叫道:“先生怎樣了?”
這幾日一直臉色沉郁的小順子卻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哭出來了,這下可以放心了,殿下,立刻将公子送回楚州,召軍醫診治。
”心中卻是一陣後怕,想到江哲得聞兇訊之後不正常的冷靜,他便擔心江哲悲痛過甚,雖然之後江哲似乎頭腦清醒得很,可是小順子卻從蛛絲馬迹中覺察出異常,為了讓江哲将心傷釋放出來,才不顧一切縱容江哲去廣陵拜祭,終于令江哲清醒過來,縱然為此傷病,卻也不妨了。
霍琮愣在那裡,看見小順子欣慰的神色,歡喜和悲傷兩種情緒同時襲來,一時不覺涕淚交流,連忙用袍袖胡亂擦拭,跟着衆人的腳步匆匆向楚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