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的風中猶有刀聲血影,吹拂人面,是一種微醺的感覺。
天色漸漸黯然。
夜降臨了。
少年的臉上,忽然綻出一個璀璨無比的笑容。
他蜷起纖長的身子,以一種癡迷的姿态苟伏在沙地上。
用十指去挖掘,用長發去纏繞,用面頰去摩擦,讓層層黃沙把自己掩埋在深處。
“師兄,師兄……我是你的……”
忽然,嘴唇觸到了一件溫熱的東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溜了進去。
浸透舌頰,又腥,又鹹,直沖天靈。
——是血!是人血!
他猛然擡頭,幾乎要吐出來。
那是金刀寨的橫屍遍野,白骨紅血。
是血,攪擾了他的瘋狂迷夢,令他一驚而起。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可他不能夠忘記。
他默默的把劍拾了起來。
小孫醒過來的時候,天上的北鬥星已經升起來了。
風中遠遠的飄來一縷縷血腥氣。
他一躍而起,朝金刀寨奔過去。
那張秀美的臉在無邊的血泊中飄飄蕩蕩,白皙得幾乎透明,透出一種潔淨無比的光芒。
小孫驚駭的抱起雪顔,眼睜睜看着他頸中流出溫熱的液體,已經漸漸幹涸。
那把冰雪剔透的寶劍落在地上,沾着瑩瑩的碧血。
“替我上複莊主,我……辜負她的冀望了。
”
他白色的嘴唇,還在一點一點的蠕動,小孫不明白,把耳朵貼了過去。
最後替雪顔整了整儀容。
唐倩伶歎了口氣,拉上了白布,命人合上棺椁。
在山莊的戰役中犧牲的殺手,都可以得到隆重的禮葬。
何況是坐第四把交椅的雪顔,一向受人愛戴。
靈堂外面,跌跌撞撞的撲進來一個淡紫色的人。
“丁副莊主私自出走,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唐倩伶淡淡道。
丁香瞪着血紅色的棺椁,眼睛也在充血。
唐倩伶冷笑一聲,喝退了左右。
眼看衆人出去了,她一轉身,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冷然道:“他臨死之前留下了幾句話,小孫帶了回來。
我想,他這一向以來,總也沒機會告訴你,此時不如我替他說了吧?”
丁香不置可否。
唐倩伶面不改色道:“他說他喜歡你,小時候聽師父講起你的事情,心裡就有了你的影子。
為了你,他才跑到優昙山莊來,甯願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對你是一種孩子式的感情。
可是,那一天晚上,你不該把他當成了你的妻子,令他失身。
是你,讓他回不去了。
“他說,假如他真的是女兒身,也許你接納起他來,就會容易一些。
你心裡,抛不開的東西有很多很多,他眼睜睜看你抛棄他,卻沒有辦法……
“他一生都在等你的一句話,你便是不肯承認。
他知道自己執妄,卻無法解脫,隻好一日日的發瘋……
“終究是因為你死的,你好歹替他守一夜的靈吧!”
那一天晚上,丁香真的在雪顔的靈前,跪了整整一夜。
整個山莊的人都聽見了他的哭聲,很是凄涼傷感,一直到半夜。
然後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第二天,大家發現副莊主仍然伏在棺椁上,已經斷了氣。
“以身相殉。
”唐倩伶聽見消息趕過來,對着丁香的遺體搖着頭,“倒也不枉了雪顔對他一片癡心。
”
話語裡仍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傾向:“既然如此,今後由柳姑娘接替副莊主的位置。
”
柳輕輕站了出來,唇上挂着肆無忌憚的冷笑。
小孫是最難過的,他把雪顔的遺體抱回山莊,親自目睹了這一場生離死别。
忽然,他發現雪顔的棺椁上,淡淡有指甲的劃痕。
他忍不住好奇的湊了過去,看出那原是三個字,字迹被血沾染了,中間一個,隐然是……“愛”。
小孫不由得感歎一聲,回頭望望丁香的屍身。
丁香就倒在他的腳邊,很近。
然而更令人驚駭的是,淡紫色的衣領裡,露出一道細細的紅線,那是一招很有名的——“風剪一絲紅”!
他正要叫喊,卻看見唐倩伶威嚴冷酷的目光掃了過來,滿含殺意。
那一年,優昙山莊兩大高手暴亡,沒有向外界透露半點可信的原因,直到有人從山莊裡逃了出來。
那個人是小孫,他當天夜裡就偷偷的離開山莊,從此隐名瞞姓,亡命天涯。
這個故事,我就是聽他說的。
小孫覺得,血娃娃不會放過所有跟雪顔有瓜葛的人,所以他以為自己到了非逃不可的地步。
其實作為威震天下的優昙莊主,唐倩伶未必肯輕易砍斷自己的臂膀。
她所做的,隻是一時激憤,幫另一個絕望的“女人”報仇而已。
甚至于雪顔的那段遺言,也很可能是她的杜撰。
女人對于這種事情的理解力好過男人,所以她編得很像,使丁香不能不感動,在他臨死的時候,甚至能夠懷有一種恬靜歸去的感情。
在優昙山莊外面,有兩座墳茔,或者說是一座。
因為很難講,墓碑是有兩個,鑿刻成不同的樣式,刻着不同的碑文,并排立着,相隔甚遠,看起來就像是同時埋葬了任何兩個的已故殺手。
因為彼此不能有任何名分,所以隻好是不相幹的。
然而在那深深的黃沙下面,有一對棺椁頭碰頭,肩并肩,緊緊的靠在一起,仿佛傳說中的鴛鴦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