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得了。
整整一個月,我在廟裡的房梁上竄來竄去,窺視他的舉止,可他都沒有發現我——我動作一向很輕。
他每天都沒有什麼事情做,有時候打打坐,更多的時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
有什麼好笑的呢?
我看膩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樹上摘花。
對了,他好像也喜歡梅花,每天都會過來。
今天會不會來?
“你是——”他仰起臉來瞧着我,有點迷茫。
我就趁機瞧着他,他的臉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
這時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給我起的名字,“顔歌”。
可是,就算我是顔歌,他為什麼就有這麼驚喜,盯着我的臉。
“小歌,你一直住在這裡?怎麼不到前山去玩玩。
”
我低下了頭,又搖搖頭,不看他了。
他舉起手:“下來呀?”
我就依了他,飄下來,披散的頭發像雪掃了他一臉,他輕輕的“唔”了一聲。
不知怎麼了,我有點害怕起來,轉過身就跑。
他沒有追,于是我就跑進廟門裡面,停下來,遠遠的看他怎樣。
他隻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無痕?你的輕功這樣好!”
他趕了過來。
其實他走路也很快很快,隻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我就沒有腳印。
“好的像一隻小鹿一樣。
”他像在誇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歡這個比喻,别過了臉去。
“小歌,你認不認得我啊?”
我又搖搖頭。
他好像有點失望。
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過是不太習慣講話罷了。
于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
剛一開腔,我的嗓子啞啞的有點怪。
“你該叫我師叔的。
”
我氣了。
看他那個樣子,能大我幾歲呀。
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輩。
”他笑容裡透着得意洋洋。
我不理他,沖進廟裡面。
他跟了進來,沖着我笑笑,然後就自己回屋裡繼續打坐。
我忍不住問他:“你在幹什麼?”
“坐關。
”
坐關這種事情,我是知道的。
不過,他很不專心啊!這一個月來都很不專心。
“明天就要開關了。
”他似乎有點興奮,忍不住又添了一句,“開關以後,我有一件大事情要做。
”
我本來想問他是什麼大事情,他忽然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來。
天黑了。
我在羅漢堂後面的走後面的走廊裡晃來晃去。
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開關,那就是要走了?
“你知道那畫的是什麼?”
他又來了,真是,這也叫坐關!
那是遠年間寺廟香火旺盛的時候,請下名手畫的壁畫。
如今漆色剝落,蛛網糾結,就着幽暗的月光,還能看見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騰騰的煞氣。
沒人跟我說過那是什麼。
“劍樹刀山,鐵床犁耕。
這是畫的阿鼻地獄。
”他說,“那裡面關着前世造孽的餓鬼,整天被鬼卒們驅趕着遭受種種苦厄,什麼火鉗拔舌,銅汁灌口,搞的遍身膿血骨肉碎爛。
這還不說,每天沒有飯吃沒有水喝,饑渴難當。
縱然有食物,一捧到嘴邊就變成了一團烈火。
那才是難受!”
他的聲音明明是朗朗的。
但這個故事,讓我無比難過。
我心驚肉跳,再不敢看那圖畫,一時間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四下裡張望,忽然看見了很多年前,古廟裡,那具冰涼的屍體,依稀橫呈在暗處。
忽然間有如冰水澆身,我縮成一團。
他沒有察覺我的驚恐:“師父說,前生修福業,死後永生在梵天宮。
造了惡業,死後永沉阿鼻地獄,受盡苦楚。
即使滄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
不——不
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
他聽見我的哭聲,停了下來。
那時我緊緊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
”他感覺到了,回過頭來,笑得這樣溫暖。
我隻是低着頭,再不放手。
這時我看見他的手腕上,長着一道糾纏不清的紅線。
那天晚上,我破例留在了廟裡面過夜。
守着一盆火爐,恍恍忽忽的做着夢。
原來這樣過夜,是比在雪地裡看着月光要好,卻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從此改變了。
“明天你走了,我會下阿鼻地獄的。
”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這麼說。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
”他随口說,“老躲在這裡像什麼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