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歎。
“……将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
分明是光風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
琴師冷硬的手指,繃緊了絲弦,發出震人心魄的風鳴。
不遠處,地面上傳來一聲歎息。
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蠕動了一下。
“是你?”玉流蘇訝然。
饒是她鎮靜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驚魂不定之色。
那人搖晃着過來,抖了抖手中的錢袋,幾個銅闆撞擊着發出叮當聲。
“又赢了錢了?好厲害啊。
”玉流蘇不由得諷道。
“赢錢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麼可笑的?”那人轉過一張青白沉郁的臉,冷笑道。
玉流蘇說不出話。
“倒是你,玉師傅,居然會在這裡彈琴。
怎麼,如此良辰,沒有堂會嗎?”
“飄燈閣早被封了。
”
“呵呵。
”
玉流蘇忍不住道:“譚小蕙臨去那一晚,隻聽了半阙《金縷曲》。
她蒙了難,我悄悄來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場。
”
那人收起了臉上的譏諷,幽幽道:“又是無月無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
和七年前,選了一樣的行刑日子,是巧合還是故意?你要當心,是不是被那人識破了。
”
玉流蘇認真的點了點頭。
其實她自己早已想到這一點,但此話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
一時兩人都無語,是他又想到了七年前,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從那時起他們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到如今誰都不肯重提。
玉流蘇低了頭。
她心裡的慘痛是不輸于他的,可她更願意收在心裡,慢慢的醞釀。
此時她隻要靜靜的坐在故人的身邊,無邊的夜色裡,體會片刻重逢的凄怆與婉轉,回頭已是千山路。
那麼此時在他心裡盤繞着的,又是什麼?
“綠葉聽鹈訣,更那堪、鹧鸪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别。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阕。
看燕燕,送歸妾。
将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
自小教她念稼軒這《金縷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
玉流蘇甚至有些羨慕他,飄然撒手,留下身後萬世清名。
中庭的一樹臘梅花,開了滿滿一樹,雪壓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
他負了手看花,灰色的舊布袍随着寒風微微的流動。
在廊下探出兩隻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幹淨的五弦琴,離他三步之遙。
不敢走近,也不敢離去,就這樣靜靜的候着。
過了很久,似乎聽見從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發出一聲嗚咽似的歎息。
不知為何,她竟也跟着一聲長歎。
被他聽見了,轉過身,微笑着招手喚她過去,不知何時手裡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臘梅,插在烏亮的丫角上。
玉流蘇知道自己的羨慕沒來由。
從她記事起,他濃重的劍眉間從來沒有驅散過郁郁雲翳、瘦削的肩膀上從來沒有卸下過千斤重擔。
如果說有,那也隻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識字聽琴,那些片刻的天倫之樂。
她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在皇城邊角這一間簡陋的院落裡,除了三兩個仆役,一樹老梅,就隻有他和她相依為命了。
他是個狷介的人,連妻子親眷都不敢留在他身邊。
可他總說浩浩蒼天,自己并不是沒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遺訓,宦官不得參政。
然則眼下那個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職,蒙蔽聖上,欺壓清言,魚肉百姓。
每年國庫裡一半的銀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極閣胡同。
我有罪證,早晚扳倒這個巨蠹。
目下朝政大權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門下的作了鷹犬的也不在少數。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沒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總要有人站出來去碰這個硬,為黎民百姓的疾苦說話。
你們說以卵擊石也好,說螳臂擋車也罷。
我身為禦史,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這樣的事情我不做,誰做?那些聖賢書又怎能是白讀的?說什麼明哲保身,随波逐流。
我蘇靖梅做不到。
你們也不必受我連累,願去的就去吧。
”
是廚房的女傭人把她從門外揀回的,身上沒有表記。
那年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也許是哪個逃荒的外鄉人扔下的。
他道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