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玉流蘇發洩一陣,嗓子就啞了,眼中的淚水卻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聲高,一聲低。
她想起小的時候在義父身邊無憂無慮的歲月,那個早已不複存在的院落還有童年。
她原是無根無本的孤兒,耿直清高的父親,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終生所信仰的一切。
什麼是善惡,什麼是正邪,那些山窮水盡也不能夠妥協半分的東西。
可是這樣的生存注定是孤立無援的。
那間狹小的院落終年籠罩着血腥愁雲。
隻有琴聲與臘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後來出現了關于俠義的夢想。
曾經以為那人,那劍,也會成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親一般。
然而很快的,這一切都已經結束,都已經被改變。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
怎奈滄海橫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時已然相忘,不能夠改變的,唯有孤獨。
誰共我,醉明月!
玉流蘇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與哀怨都傾瀉出來。
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躺在飄燈閣自己的帳子裡,面前晃過曹媚娘銀盆似的圓臉兒。
“玉師傅,可是醒了。
”
玉流蘇掙紮着起來,依然頭暈目眩,臉上還敷着一塊冰涼的帕子。
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這臉,腫得不能見人了。
流蘇,你怎的哭成這樣,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
”玉流蘇笑道,“我醉得難受,又嘔不出來,就哭了。
”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頭醉了不要緊,你不知道,你這一天不回來,可把我們給吓死了。
今兒一大早,成府裡的總管就來了,交待我們明兒進府裡去,給成公公做壽。
她老人家還特特單點了你的曲子。
我還擔心,若是你從此不回這飄燈閣……”
玉流蘇攬過鏡子,果然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忙撲了撲粉:“或者掩飾一下。
但願明兒不要叫成公公看出來。
”
曹媚娘聽見這話,知道她已是應允,滿意的笑笑。
背過身去,變戲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流蘇啊,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裡面去獻藝,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藍褂子,一口鐘似的。
”
玉流蘇依言穿戴,件件合體,霎時變了一個人兒。
如原來冷冷的清水裡,忽然開出一朵粉色的睡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過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又一杯。
玉流蘇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面,沒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臉。
那張臉已然顯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細做蓋不去唇角的細紋,兩個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滿了淚水,此時有一滴悄然漫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曹媚娘轉身笑道:“玉師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蘇嬌嗔着:“好媽媽,流蘇這輩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調弄着女琴師,一邊轉着手裡一個精巧的銀酒壺,壺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羅花,似是藏人的工藝。
“你不知道,這酒名喚洗塵緣,喝了它,什麼煩惱都忘記了。
這人世間的煩惱,未免也太多了。
”
玉流蘇沒在意,笑笑搖頭。
曹媚娘臉一沉,不再說什麼。
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
玉流蘇望着鏡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這樣答應了曹媚娘。
她要自己去刺殺成令海。
而成令海的身邊,是她惦記了多少年的那個人。
即使拔劍四顧時,周遭所有的支持與慰藉都棄她而去,即使脈脈深心裡,溫暖的記憶和期待都化作飛煙,即使絕壁深淵,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棄。
生命本是一場漫長朝觐,其間充滿了孤獨與艱辛,朝避猛虎,夕避長蛇。
玉流蘇已然獨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願做那曝屍荒野的白骨根根。
隻要最後倒下時,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華。
而這種光華,在這漆黑如鐵的漫漫長途,照亮一個短暫的片刻。
她要的,也就是那樣一個片刻。
這樣她便無憾。
何況,到時他必然會出場。
她根本不會武功。
他殺死她,應該隻是一霎那的事情。
不過,她總可以再次看見,那滿天的劍光從天而降。
那時她的靈魂會掙出這傷痕累累的軀殼,騰空而起。
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還有沒有機會,問他最後一句話:莽年華,驚風雨。
那支《金縷曲》,後面一半是什麼?
殘陽如血。
張化冰拖着疲憊的腳步返回南城,驚訝的發現那座破舊的祠堂已不複存在,隻剩下滿地的斷磚殘瓦,倒下的房梁中間,還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煙。
“大哥,大哥……”他驚惶失措。
沒有人回答。
那黑煙冒得奇怪。
他跳了過去,搬開那道枯朽的房梁。
下面烏黑一團,隐約是兩個蜷曲的人形。
一個沒有腿,卻抱緊了另一個身軀。
張化冰幾乎暈了過去。
“可不要怪我們見死不就啊!”旁邊一個地皮懶懶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随聲附和,“我們連水都打來了,那個殘廢卻橫在門口,說火是他放的,誰要敢救打死誰。
看不出這病歪歪的小老兒,真還有倆下子。
我們可不敢跟他較勁兒。
過一會兒火更大了,可更沒法子了。
”
如醍醐灌頂,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沖了出去。
“這幾個人,都是瘋子罷?”有人小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