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見人稱她蔣姑娘,蔣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卻并不提她的閨名。
離兒輕輕“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過了一會兒,沈瑄發現她用樹枝在地上畫着什麼,低頭細細看去,卻是兩個字:“靈骞”。
沈瑄輕聲問道:“你叫蔣靈骞?”
她點點頭,忽然發現沈瑄一笑莞爾,不免微怒:“你笑什麼?我的名字很好笑麼?”
沈瑄搖頭道:“不好笑。
隻是女孩子家,這樣的名字很特别。
倒像是,倒像是……”
蔣靈骞道:“像個尼姑的法号是麼?”
沈瑄隻好笑而不答。
蔣靈骞歎道:“其實爺爺本來就想讓我出家的。
”
沈瑄驚道:“怎麼會呢?”
蔣靈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麼?其實我也不是他親生的孫女,他常說當年我被父母扔在國清寺的門前,他隻道我是個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揀了回來,還起了這麼一個名字——爺爺本來就好佛道,這也不稀奇。
不料後來發現是個女孩。
小時候我老聽他說,女孩子最煩人,忘恩負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什麼的,等我長到十歲,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
那時我真的怕極了。
後來十歲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
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無闡師太的,卻和爺爺吵了起來,說什麼也不收我。
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歡爺爺,我有時想去她們那裡的樹林子裡逛逛,也總是被她們趕跑。
爺爺動手和師太打了一架,師太眼見不是爺爺的對手,才勉強答應收下我。
爺爺一走,我就大哭大鬧,說什麼也不讓她們剃我的頭發。
那時我跟爺爺學武功,已經能和無闡師太打個平手了。
她們見制服不了我,就幾個人七手八腳的上來,把我按倒,關進一間黑屋子裡。
我在那裡被關了半個月,始終不肯做尼姑。
她們佛門規矩本來也不能強迫人出家。
無闡師太拿我沒辦法,再說本來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爺爺,一定要把我退回。
兩邊磨了許久,爺爺無法,隻得讓我回家了。
”
沈瑄長籲一聲:“好險!”
蔣靈骞徐徐又道:“又幸虧天台山上寺廟雖多,尼姑庵卻獨此一間。
爺爺早在十年前,就給自己立下過一個古怪的規矩,無論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
所以想送我去别處的庵院也不能,因此做尼姑的事隻好漸漸作罷,爺爺卻足足三個月也沒理我。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那一回,無闡師太說我是小妖女,這是我頭一次聽見人家這麼叫我。
不料後來我下了山,幾乎人人都在背後喚我小妖女。
這也真是奇了。
”
沈瑄看見她說起往事,語氣雖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涼寂寞之意,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
蔣靈骞又道:“其實爺爺他,也不是真的讨厭我。
他對我還是很和氣的,有時甚至可說是慈祥。
可是他經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變了,發起脾氣來,讓我走得遠遠的不要見他。
我想他一定心裡藏了一件傷心事,遷怒于我而已。
不過爺爺終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歲時,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
沈瑄心道:那就是湯慕龍了吧?
蔣靈骞終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語,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許給了湯家的?那時我也不識得湯公子,隻是心裡不願早早嫁人,卻不敢跟他說,很是着急。
我想,倘若是我親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門。
後來又想,倘若我親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爺爺做主。
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離開天台山,想尋訪你的生身父母是麼?”
蔣靈骞搖頭道:“嗯,也不全是。
無論是誰,也很難拗過爺爺的。
我隻是心裡難過,想出來在江湖上走走。
至于尋訪父母,那有多難,隻憑機緣了。
唉,我的爹娘也許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們當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國清寺,現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
沈瑄道:“不會的。
當初他們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裡去。
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與父母失散開。
倘若他們現在見到你,一定歡喜得厲害。
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親骨肉的?”
說到這裡,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确确墓木已拱,永無會期,不覺聲咽。
蔣靈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語,忽然道:“這些無聊事情,我怎對你說了這許多。
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許叫。
”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離兒。
”
蔣靈骞一愣,心想不讓他叫靈骞,若真的叫蔣姑娘,又未免太奇怪,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舊是離兒。
”
沈瑄找來一些樹枝稻草,在門後避風處鋪就一個墊子,将蔣靈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處遠遠躺下。
此時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憊,他卻偏偏睡不着,心裡想着蔣靈骞的話,久久平靜不下來。
如此折騰到半夜,總算勉強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