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死謂“崩”。
相傳有個儍秀才作亂,身後跟着一批比他還不識字的農民,人多勢衆,居然成了小小的氣候。
傻秀才自立為帝、道寡稱孤,很過了一段時間的瘾頭。
可是好日子沒過幾天,前來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亂事,驅捕了從犯、少不得也拿問了主謀。
判刑确定,攜赴法場之日,傻秀才之妻牽衣頓足、攔道大哭,傻秀才卻意态從容地回頭對她說:“崩即崩耳!世間豈有千年不易之王朝?”這眞是好大氣魄。
在江南八俠之中有個周浔,氣魄也差堪比拟。
前文曾經提到:江南諸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畫鷹,其下數傳而有方練、而有萬老爺子。
另一個擅長繪事的即是周浔。
周浔擅畫龍:《畫征錄》稱道其龍“為三百年來大手筆”。
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遺傳,抑或是後出苦修,這一門匠作有個獨特的機巧;那就是能将極為繁瑣、複雜的機械工具乃至宮室宅邸畫在一張素紙或素絹之上。
以後世之建築專業視之,這祇是十分簡易的入門功;然而于此門姑可以“圖匠”稱之的專技之人而言:能将業主所需所冀的宮室屋宇繪于紙上,則是極其高明、且不輕易外傳的一個行當。
周浔——在他周家門裡的自己人看來——正是個既無才、又無心、不可能承繼此行衣缽的子弟。
周浔生性佻達,自幼即不安于業,一心隻想比拳試腳,勉強在父兄的脅迫之下從描圖、寫物到臨摹繪本,學了幾載畫藝,然而始終不像是個能在匠作這一行裡謀個生計的人物。
長到十六、七歲上,周浔忽然因細故忤逆族親,被逐出家門,偏偏遇上了個丐幫裡的長老。
那長老看他體魄非凡、骨格健碩,傳他一套“穹窿掌”——所謂“穹窿”即是“空洞”之意——蓋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著之物多不能蔽體,故名之曰“穹窿”。
這套掌法為後世淺妄之人以訛傳訛,美稱之曰“降龍掌法”或“降龍十八掌”,實屬大謬。
蓋“穹窿掌”根本與武術無關,它祇是走投無路的乞丐如何藉由一隻手掌向人行乞,而另隻手掌則乘人不備,取其财貨。
質言之:不過是行竊之術而已。
那丐幫長老也是個扒手出身,一心祇想養育、調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後得以出師入世、供奉這為師的後半生慘淡吃喝而已;豈料周浔手底下的畫工了得,不意間一曙這長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層樓的想法。
這長老先在蘇州東山西卯塢紫金庵後找了個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廟中巡看一遍,回頭再至棚中伏案作畫。
舉凡廟中神佛菩薩、羅漢觀音乃至柱上雕龍、檐角翔鳳,但揚目所見,無一不可入晝。
畫時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來棚中圍觀,人人稱道贊賞;非徒出資将畫像請回家中供奉,且不乏當場赍發賞錢給這小畫師的。
之于這長老,就怕無人來此遊、不怕來人擠破頭;人一多、場面一亂,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
是以周浔在畫工上賺的銀錢、再加上長老“趕白集”行竊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葉以降、丐幫子弟溷迹江湖、很難再靠乞讨維持幫中行政開銷,也才有了不禁個别乞丐幹上扒竊勾當的例規;可是無論行乞抑或行竊,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統并未動搖。
不過,這長老同周浔所合計合作的這部生意的帳又該如何算呢?小小年紀的周浔每日作畫收入幾是長老的數倍,但是長老執意将兩人所得一并上繳丐幫蘇州本堂。
日子一久,周浔頗不惬音心。
加之這長老脾性火爆、動辄施以拳腳。
周浔終有隐忍不住的一日。
偏有這麼一天薄暮時分,人潮即将散去。
長老見時機不再,偷聲催促周浔手筆加緊、多畫兩張,自便踅入人群之中。
哪知周浔腹饑口渴、肝火大熾,豈耐他這般催促?登時一翻腕,把筆扔在畫紙上,将一幅即将畫成的觀音像扔了個通紙墨污。
出資購畫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緣故,當然不肯罷休,當下便吵嚷起來。
周浔亦益發光火,手起腳落掀翻了文房四寶,指那長老背影叫嚷起來:“你這趕白集的老渾蟲!小爺打從今日起不伺候了!”說時衆人瞿然一驚,瞧出了奧妙,立時将那長老擒住。
小周浔見狀情知不妙,尋個間隙便逃逸無蹤了。
可這長老畢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給拿進官去卻也無贓無證、沒罪可問。
隻在衙裡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書吏随口問訊幾句,畫個花押便釋放了。
他,又豈能善罷罷休呢?于是随即夥召群丐,傳令散出“随口風”——命四鄉八鎮各路行乞子弟會同通報信息,務将周浔拿回蘇州本堂受刑、絕不寬貸。
是時周浔不過一個浮浪少年,哪裡知道世途艱險?人還沒跑出三十裡地去,便教一群散丐圍住。
衆人一眼認出他就是西卯塢紫金庵後畫像的少年,豈容分說,掏出“牽羊繩兒”上前就綁。
說來也算周浔命大,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橫裡飛過來一個黃澄澄、圓溜溜、似碟似盤的物事,猛可将那幾條繩索打斷,又飛了開去——衆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着袈裟、手持铙钹、頭頂上燒了九個大戒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