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家的孤丁單傳,怎麼可以抱獨身主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類……話題繞來繞去,就會甜甜地笑着繞到我在學校裡有沒有交女朋友這種雞巴事上去。
我不上她的當,一沉肩扛起那盛書的袋子,道:“走了。
回學校去。
”
“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
”她低着頭,一說話身上就散發出那圍巾上的氣味。
我沒再說什麼,搶步朝屋門跨,祇聽見身後的小五忽然又說了兩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眞有這麼痛快的事麼?”
我停下腳步,腦子裡猛一下轉出來千言萬語——我很可以馬上扭回頭告訴她:是的。
沒錯。
當年我還不過是一隻小公雞的時候很想上你一下。
是的。
沒錯。
我們一起逛過幾回植物園,就跟一對小情侶差不多。
是的。
沒錯。
我們還眞稱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要說他媽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對。
是的是的!我到現在都還忍不住要把手伸進你裙子裡去。
可是又怎麼樣呢?我們去公證結婚嗎?去擺桌請酒、大宴賓客嗎?去陪着笑臉聽劉伯伯郭媽媽祝福我們早生貴子然後繼續待在這個村子裡生養一堆野鬼投胎的小孩看着他們長大成人逛植物園以為自己談了戀愛嗎?可是又怎麼樣呢?我為什麼要因為你長得美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麼要因為你手藝巧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麼要因為你愛上我就愛上你呢?我為什麼要因為你爸認為我卵蛋裡埋伏着讀書人的種就愛上你昵?
是的,不錯。
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可我知道:祇消我一回頭,這些話就連個屁也不如地放不出來了。
偏偏就在此刻——感謝家母的德政——電話鈴響了。
小五就近、也自然得像個女主人那樣抓起話筒“喂”了過去,接着仍然像個女主人那樣“請問您是哪位”了一下。
然後,她皺起眉頭,極其不敢置信地把話筒朝我一遞:“怎麼是找你的?說他是什麼“老大哥”。
”
張翰卿。
我老大哥。
人在榮民總醫院,入院的原因——該怎麼說?醫院的說法是“後腦蜘蛛膜破裂大量出血”。
電影公司道具組助理的說法是“給片場的燈砸的”。
老大哥自己的說法是“他們到底是來了”。
我背着不祇十公斤重的一個大書袋,轉了三趟車,又在七彎八拐的醫院通道裡轉了半個多鐘頭,直想着:别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經死了,那町不値。
好在老大哥非但沒死,精神還暢旺得很,一見我的面,像背脊底下松了根彈簧,登時闆着腰,直挺挺地坐起來。
“你沒告訴叔叔、嬸嬸罷?”老大哥順手摸了摸包在頭頂上的一張好似魚網般的罩巾。
我搖搖頭,放下書袋,道:“他們正好都不在,我媽洗頭去了,我爸大概又是去看曬圖;沒别人知道。
”
“那好。
”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簾子拉上,掀開薄被單,将醫院給換上的那條長褲褪下一半,露出裡面一條滿漬着汗斑污垢的棉布内褲。
眼見他又要脫掉内褲的模樣,我趕忙擺手制止:“你要上廁所我扶你去,幹嘛的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撥翻撥翻,從内褲裡側掏出一截布卷子來,猛地一抖。
我趕緊閉住氣息,已經來不及了——兜頭撲臉拂過來一陣熏鼻的酸臭味兒。
老大哥居然還把那有如半條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遞,低聲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這個;你給老大哥說說:這上頭寫的是個什麼意思?”
“我連碩士還沒拿到昵,什麼博士!”我退開一步,見那布卷子一旦展開,上頭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筆寫滿了一堆字。
老大哥許是看出我嫌厭那布條肮髒的表情,于是生起氣來:“嫌什麼?弟弟!孬好香臭咱都是一個家門兒裡出來的——你爺爺也是我爺爺,我老子還是你大爺;你嫌我髒,我還嫌你淨呢!這布條子可是事關重大;老大哥已經走投無路,找不着托付的人了。
弟弟你再不幫忙,就是成心要老大哥的命啦!”說着,右手忽地一運勁,往天靈蓋輕輕按了兩按,随即拉開一尺,繼續說道:“我這一掌拍下去,天靈蓋就碎了。
弟弟你看着辦罷!”
我當然不能看他玩兒這個,當下從他左掌之中扯過布條,細細讀了兩遍。
越讀我越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氣,連忙把布條扔還了他,道:“這一定不是你寫的。
”
“當然不是我寫的,我寫得出來就去當博士了。
”老大哥小心翼翼将布條再攤攤平,鋪在他大腿上,道:“你給說說,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