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刺去見駒正春;個中曲折,屆時他自會同你說了。
”
“我同駒先生熟識,不須要名片了。
”
“名片不是給他看的。
”魏三爺徑将名片夾入《奇門遁甲術概要》書頁之中,繼續吩咐道:“稍後你老弟進了機場,到免稅店買兩瓶酒——一瓶白蘭地、一瓶威士忌——抵大阪旅館之後,便将白蘭地置于床頭幾上,瓶下壓着這張名片。
次日醒來,倘若名片不見了,便是駒正春門下弟子前來取去,你毋須尋找。
當日行程應該是夜宿京都,你且持威士忌出門,途中若為人魯莽打破,亦不必計較,那也是駒正春派人所為,打破酒的人會把你前夜失落名片交回,但是背面則另書一地址,你且按址尋去,便見得着駒正春了。
見着駒正春,也就拿到了《肉筆浮世繪》,大功告成也!”
帶一本書的确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即令茲事果爾體大,高陽亦非畏影忌迹之人。
但是這樣教人牽着鼻子走,仍使我有幾分不惬。
魏一二爺卻像是當下看出了我的心事,“呼呼”笑道:浙“民國五十三年春,郭嗣汾先生的一部長篇小說《紅葉》為香港電懋相中,準備改拍成電影,簽約之後,電懋方面托了一個叫龍芳的同你老弟接頭,請你執筆改編成劇本——我說得沒錯罷?”
“是不錯,不過大綱完成之後,陸運濤飛機失事,連龍芳也賠上一條老命,劇本的事也就沒成。
”我猶豫道:“這又與駒先生有關了麼?”
“民國五十四年八月,萬老爺子驟爾升天。
次年一月,你老弟給周棄子寫了一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寫道!,“近聞有《神醫妙畫方鳳梧》之作問世,棄公曾謂,/萬氏詩髓畫骨皆自驚鴉來,格在龜堂、半山之間。
惜小子不敏,未及寓目。
念惟萬氏倏忽殡命,事頗諱隐,疑有它故。
安得溫犀秦鏡、照幽鑒微,詳其首尾,以俟不惑;即窮十年之力亦不足惜。
”可有這話?”
經魏三爺這麼一說,我似有所覺,然而更多的卻是一份赧意——數十年來,我的确時常想起萬硯方暴斃的疑案,偶讀閑書、間有體會;卻昧于片鱗殘甲、管窺厘測,而始終未得全貌。
當年的豪語,于今思之,竟平添了諷诮之意。
可是在另一方面,使我益覺訝異的是:從魏三爺的叙述可知,連周棄公都身涉其中了——起碼,我給棄公的信函,魏三爺是讀過的。
就在這個時刻,車行已至中正機場出境大廳廊前,我卻幾乎不想下車了,徑向魏三爺答曰:“當年一諾,至今尙未兌現,慚愧得很。
”
“若不是有那麼幾句痛快的話——高陽老弟;我也不會找上你的。
算一算:你我在新衡先生府上初晤之時,我已經等了你十年啦!”魏三爺說着,一手拉開車門,跨步而出,道:“此去找着駒正春,取回《肉筆浮世繪》,也許連龍芳那宗案子都能訪出一個下落來了。
如此,也才不辜負了棄子老兄同我們這幫老鬼物的一番薦舉之誠啊!”
“啊?”我傾身斜欹、搶忙将車窗完全搖落,道:“棄公是怎麼說的?”
“他說你有造史之才,必可為吾等沉冤喪志之輩一探究竟、再着汗青呢!”魏三爺說到這裡,旋踵往車尾蜇去。
待我再一回頭,右側窗外僅見迎送人潮熙來攘往,哪裡還有他的蹤影?至于後事若何,我祇能順着周棄公之言,學唐代劉知幾在《史通》〈忤時〉中的浩歎:眞是“頭白可期,而汗青無日”啊!
且說到了大阪之後,住進旅館,其情确如魏三爺所言:我放在床頭幾上的名片不翼而飛——不過丢失的不祇是名片,梁上君子連那瓶白蘭地亦一并取去。
次日黃昏遊京都之寺町通食街,我本欲遵魏三爺所囑,持另一瓶威士忌在手,以為認記。
無奈同行的張大春堅持要替将拏,後生小子禮敬之意甚堅,我亦不便強拒。
一路走了幾裡,正漸感索然之際,忽聽大春一聲惡吼,那瓶威士忌遂為一名頭染綠發、足登風火輪之少年撞落,當下粉碎淋漓。
大春與之論理,争奈言語不通,相互咆哮一陣,也就悻悻然散去。
魏三爺說的那張名片,自然也就杳如黃鶴了。
倒是那一夜同大春至一風韻如醇醪的徐娘所開設的小酒肆吃京料理,縱飮劇談,說起風水命理之學。
不道此子亦讀過《奇門遁甲術概要》,此書偏是魏三爺臨行所贈者之一,刻正在我箧中;遂與大春讨論數刻,惜其涵泳不足,莫可深議,乃罷。
原以為魏三爺交代的任務就此泡湯;雖然事不關己,仍未免有些懊惱。
就在旅館狹仄的房間之中惆怅着,電話鈴響了。
甫一接聽、愁眉乍展——居然是駒正春,劈頭第一句話便是:“替你持酒的那年輕人是誰?”我告以是一位同圑旅行的年輕作家。
駒正春沉吟片刻,道:“險些誤我大事。
不過,這個團你不要跟了。
我已查過,此團明日再回大阪,轉赴伊豆。
你向雜志社方面告個假,伊豆風呂就留待來茲罷。
你随我先留大阪,再去東京會團,可否?”
駒正春并沒有告訴我:之所以希望我脫隊是否皆因大春之不可信;不過他卻坦然說明:若非我在那家吃京料理的小酒肆中談到《奇門遁甲術概要》裡的一些修辭細節,他是不會再緻電聯絡的。
回想起來,我與大春所讨論的“天沖値辰,鯉魚上樹,白虎出山,僧成群”一段文字,正出自魏三爺那一天夾放名片的書頁之間,說來不無湊巧——倒是駒正春及其門下耳目偵伺之嚴、網羅之密,殆如明末閹黨之“缇騎”,恐怕便非機緣際會所能解釋。
試問:難道連小酒肆中那位年可四十、薄施脂粉、舉止綱雅的中年美婦竟也會是伊賀忍者的眼線麼?眞教人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關于旅行團所見所聞,我另有〈神往神田——兼談日本的酒〉一文記之,在此不贅。
然而駒正春遨我滞留大阪一日的事,卻須在此随手一志。
原來前一夜如由我親自持酒而行,則一切按計劃行事,我自按名片背面所載之地址去訪書,也就見着了駒正春。
可是教大春這麼一攪和,駒正春頗為見疑,深恐另有尴尬。
我也祇得向主辦單位聲稱不耐團體生活,又須在旅次之間趕稿,還是脫隊獨遊為宜。
至此,駒正春更不放心我獨遊了,索性仍約在我去過的那家小酒肆——祇不過連日二度造訪,我已經沒有心情欣賞那位“徐娘風味勝雛年”的美麗女主人了。
我依約到達,兩人打過照面,并無寒暄——這跟以往是截然不同的——駒正春正色告我:第一,書就在我盤腿趺坐的榻榻米底下一隻暗屜之中,散會之後再取,回到旅館再看。
第二,返國時将書置入随身行李之中,切勿打包托運。
第三,旅次愼防有人掉包或竊取,如果可能,盡量随時照看注意。
交代完這些,駒正春苦笑了一下,搖頭無奈道:“如此見面也好,這是自己人的地方,你我兄弟還可以多說兩句知心話。
祇不過——”說到這裡,他舉目四顧,似是十分之不地環看了我們所置身這間雅室,歎了口長氣。
我随他視線望去,才發現此室乃閣中之閣,占地僅兩席大小,矮幾軟墊、銀燈泥垆,梁木雖低,卻略無迫促之感;反而因為空間不甚寬敞,一應陳設,轉瞬而盡收眼簾。
我忽有所悟,道:“昨宵與大春來,倒不曾留意有此雅室——今夜一見,才明白陶淵明那句“審容膝之易安”并非窮酸人自慰之語。
”一面說着,我才又看見身後闌幹之外竟是一座小小的梯間,曲徑通幽,不知伊于胡底。
駒正春待我遊觀數過,才拊掌喚那美婦前來,以日語說了一大串,我祇聽出他句句用的都是敬語、辭氣極其懇切,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美婦亦和顔悅色地應了幾句,間或也瞄了這房間兩眼,微笑稱答,彷佛十分同意,并随手朝我身後闌幹上所貼的紙條比畫了一下。
不多時,清酒小菜捧上來了,四碟二碗,雙盞對壺,的确精潔講究。
量固不多,我亦無心貪醉圖飽,卻是駒正春快人快語道:“你這一趟來,必定滿腹狐疑,請毋須客氣,駒正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
”
“其實也隻兩問而已。
”我自斟一盞,敬了他一敬,道:“這《肉筆浮世繪》似與國府情治單位和秘密幫會之間有什麼轇轕?敢問其詳;此外,你老兄和此事又有什麼關系?試說其故。
”
駒正春似乎早已預知我會有此二問,聞言一舉盞,仰飮立盡,笑道:“先說段往事罷!那是昭和一二十八年九月間的事了——”
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也就是民國五十二年。
早在八月二十日上,日本池田勇人内閣突然宣布通過幫助中共籌建一所人造纖維工廠的貸款案,價値高達兩千萬美元。
是時國府與日本仍有正式外交關系,此舉在台北方面視之,不啻“援匪”,自然是極不友好的行動;便由外交部訓令駐日大使張厲生向日本外務省提出嚴正抗議。
當時已應美國國務院之邀、正準備起程赴美會晤肯尼迪總統的“太子爺”也暗中作了一個行程上的安排:倘若池田内閣有意片面改變與國府的關系,他會在回台途中秘密取道日本,親自斡旋其事。
然而無論美、日乃至國府方面知其詳情者甚鮮:實則這一筆貸款中的半數——也就是将近一千萬美元——是由台灣方面某匿名人士提供,該人士的條件有三:第一、一旦國府循外交途徑向日方施壓,池田内閣則可宣布以更優惠延期付款方式繼續加強對台貿易,但是貿易商品将由該人士代理。
第二,國府與日龃龉期間,池田勇人得擇期公開表示(或透過它國媒體訪問途徑〉中華民國沒有光複大陸的希望或意圖。
第三,為因應建廠工程需要,日本應邀請中共先派遣一機具考察團赴日觀摩、參訪,其中一名團員将由這位匿名人士指定。
這三項枱面底下的協議,池田内閣都做到了。
那個全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油壓機械友好訪問考察圑”的組織在同年九月二十四日抵達東京,預訂全程考察時為期兩周,其中一位經指定邀請赴日的圑員叫“周鴻慶”。
早在此前的十二天和六天上,池田勇人已經分别發表了兩次公開談話——九月十二日、星期四,他重申協助中共建廠的決定不變,并且宣示了對國府方面的貿易優惠方針。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則在應答美國華盛頓郵報專訪時特别強調:“日本對華政策并無改變;不過據日方了解:中華民國政府似已無反攻大陸之希望,亞洲和平将系于經貿活動之加強,各國間才有共存共榮之機會。
”
這兩次談話果然令原本因貸款建廠事件已急速降溫的中、日關系益發雪上加霜。
“太子爺”不得不在訪美行程結束的次日臨時搭機赴日,“太子爺”後首才着陸、張厲生前腳已經登機——被“老頭子”急電召回,“返國述職”了。
時在九月二十一曰。
“太子爺”是深知“老頭子”脾氣的,在這麼一個滿城風雨的時刻,他自然不宜做任何公開的拜訪。
然而人已經來到了日本,總不成匿身在下榻旅館、扃門不出罷?遂向員打聽:有沒有通曉中文、又熟悉池田内閣決策的人士,可以私與接洽、以便一詢究竟者?随員中有一出身石牌訓練班、曾多次赴中國大陸的幹員;他見旁人都沒了主意,祇得應道:“有個當年在北大留過學的學生,現在内閣官房長官下任事,專司中國大陸經濟問題硏究,中文極佳,隻不過傳聞中此人曾習忍術,如果要接見,在安全上恐怕得格外加強,以免不測。
”
“太子爺”聽罷微微一笑,道:“用人不防,防人不用;人家眞要怎麼樣,我就算穿一身水泥也無如之何。
去找來罷。
”
找來的正是駒正春。
這便是他與“太子爺”的初晤;兩人促膝獨對,密談了三個小時。
其間瑣屑,駒正春并未細說;要緊的話題是:當時池田勇人會否遵守“一個中國”政策、繼續支持國府?——場面已經僵了,日本政府如果還肯回圜讓步,也得有個台階下;這台階又該由“老頭子”給、還是池田自己找?裡頭的學問不小。
駒正春對某匿名人士以一千萬美元提三條件的協議是略知其情的,然而茲事體大,尤其不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