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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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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是一個總的題目,它包括了六個未完成的片段,每一個片段又都是過去八年以來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的一次嘗試。

    可惜的是,它們都失敗了;至于失敗的原因,我不能完全歸咎于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的成員或恐怖分子;毋甯可以說:它們其實更應該是《城邦暴力團》的結局。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老大哥帶我去台中的那一次,我十分慶幸書袋裡裝着的不隻是七本絕版書、一疊殘稿,還有一個我們村上徐老三送給我的黑皮小冊子。

    那是一冊用來檢索台灣各地黑道堂口的對照表;标号“七〇二”者并不在第七百零二頁上,而是表示第七個區域裡的第二個堂口。

    第七個區域是台中市,第二個堂口則是位于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人文複健醫院曁護理中心”。

    當時我們一行五人一字排開,坐在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門口的兩張歐式長木椅上,連同占着個座位的麥當勞叔叔石膏像,一共是六隻儍鳥。

    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摳着白發、搓出一陣徑足半尺有餘的雪花頭皮屑,一面自責地歎道:“怎麼忘了呢?怎麼跟老鼠似地呢?怎麼撂爪兒就沒影兒了呢?”旁邊幾個老大哥的助理彷鄉佛全然不關心老大哥和我的問題,他們口啜可樂、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騎樓下穿梭來往的女孩子們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細以及夏布衣裙的長短。

    間或會側過身、指着路上川流不息、疾駛而過的車輛、以一種相互較量其識多見廣的語氣數說着:“那是天道盟謝通運的車。

    ”“那是台西吳添福的小弟——咦?他薙頭毛了。

    ”“哇哩幹!那是牛埔的莊炳寅,他怎麼也到台中來啊?”“不是啦!阿炳仔車是黑的——”“他不會重新噴過嗎?車号襪變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會不對?” 在大約半個鐘頭左右的獸坐期間,三個儍鳥少說認出來十五、六輛分屬于南北縱貫在線十個不同幫派角頭人物的座車。

    後來我忍不住向一個膚色黝黑、發色焦黃、瘦骨嶙峋的家夥試探地問了一句:“眞有那麼多“道上”的人物嗎?”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揚,和另兩個助理幾乎在同一瞬間嗤聲笑起來;彷佛我問了一個極其愚蠢、令人無法作答的問題。

    可他還是答複我了:“沒什麼“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認識,你就認識了;你若是不認識,就不認識了。

    眞正簡單的事情。

    ”說完,三個家夥顯然無意再搭理我,掉回頭去啜飮料,繼續觀察街頭如織的風景。

     也就在他們那樣嗤笑着的時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當年在複華新村辦公室裡給我上過的一課——我們平凡生活着的這個世界,其實祇不過是另一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

    猶之乎某種頓悟一般,我急忙扯開書袋、從内側夾層裡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冊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頂了頂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難道沒有任何招牌字号嗎?” 老大哥搖搖頭、再點點頭,似乎又覺得點頭搖頭都不對,索性更用力地搔起頭皮來。

    他喃喃念着:“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号。

    ”“自由路一直就是九号。

    ”其實我們已經來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歲的老大哥不認為他的記性有那麼壞,但是他更不認為堂口長得像“一之十九号”的那所醫院——我卻覺得是他那把年紀的人本能地忌諱醫院使然。

     不過,你也可以說老大哥對了——那不是醫院;它是天堂、是地獄、是遁世者的樂園、是記憶的墳場。

    它原來叫“人文書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冊子所注記的内容隻有兩個字:“禁地”。

    我在這個禁地和萬得福、錢靜農重逢,也認識了孫孝胥、李绶武和汪勳如;算是又見到趙太初。

    頭上仍戴着頂色如牛屎的毛線帽的趙太初和我打個照面,祇說了一句話:“我說過咱們後會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趙爺慢走。

    ”老大哥欠欠身,閃出一條路來。

     “走慢了可不行。

    走慢了趕不上車,趕不上車就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就柚不着簽,抽不着簽就住不進榮民之家,住不進榮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難受啊!”趙太初一面答着,身影卻一徑朝門口闖去。

     這是我在那堂口裡見識的第一個場面。

    或許是看我初來乍到、不明就裡,一旁的錢靜農微笑着,道:“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張畫有關。

    昔日畫有七層;太初在他的那一層上窺見一個劫數,乃是一竹節突斑,應在遁甲盤的“死門”。

    他今日趕上了車、挂上了号、抽着了簽、住進了榮民之家,便還有七年陽可活,七年之後自有人在榮民之家結果他的生命。

    如若不然,這定數一亂,便不祇太初一人,咱們這一夥子老鬼物恐怕誰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約呢!”說到此處,他猛裡甩了兩下袖子,登時手中多了個鈔票般大小的紙方,沿折七開,抖成一張極為長大的紙膜,紙膜右上角缺了鄉巴掌大的一塊,可是畫面上的一叢亂竹卻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許由于紙膜過輕、無風自動的緣故)這叢墨竹居然前後搖曳、掩映生姿起來。

    幾乎也就在同一瞬間,孫孝胥、李绶武和汪勳如的手中也各自抖脫出。

    一層缺角的紙膜,幾乎将我團團圍住。

    我不由自主一回身,發現後方緊閉的屋門門楣上也垂下來一張一模一樣的紙膜——不消說:是趙太初臨行之際貼上的。

    錢靜農接着說下去:“沒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來——此畫中另有一層;現在百裡聞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當値授業,與你錯過了。

    ” “倒是缺的這一角——”李绶武絞起一張麻子臉,從他那張畫後頭歪探出來,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帶眷、謀生苟活,與咱們都錯過了。

    ” 就在李绶武這麼說着的時候,我以一種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氣的姿勢昂了昂脖子、試圖将視線完全移開墨竹的包圍,不意一擡眼間卻瞥見遠處的牆上竟挂着另一張畫——“紅大哥”和“藍二哥”的那——張。

     以上的兩千一百字是我第一個失敗的嘗試。

    它雖然素樸地描述了我随老大哥造訪“人文複健醫院曁護理中心”最初幾分鐘裡的情景,然而我沒能更仔細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麥當勞門口驅走三個助理的經過說清楚,也沒有交代醫院殘毀斑駁的外觀和朽蝕崩壞的内構,更忘了描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那溝泥腐醬的臭味。

    可是如果這樣寫出,似又将浪費太多筆墨在感官細節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實的節奏。

    于是我停頓下來。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生了一臉麻子的李绶武有一雙大小顯然不同的眼珠子,經常透過放大鏡觀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

    當他把放大鏡從我臉前移開之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應答着我瞳孔中閃過的疑惑,說道:“這些不是麻子瘢,是毀佛滅道的報應。

    ” 此事發生在我同李绶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稱中原武林一大浩劫。

    是日在山東泰安突然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據報載:這場雨摧毀農地近千頃、林木十數萬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斷,尤以九丈溝一帶地貌丕變,走山溢流的情狀“令當地父老瞠目駭心,皆以為乃亘古所未曾有的異象”。

    這,要從李绶武的親身所曆者訪尋—— 當時李绶武還是“藍衣社”新進成員,在“南昌行營”賀衷寒左右任事;風聞有一部刊刻于佛頭之上、名為“武藏十要”的古傳秘笈流落至此,于是自動請纓、北上公幹,循迹查訪多日,終于來到了九丈溝。

    然而這裡頭還别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绶武私衷所系、萦萦不能釋懷的另一樁勾當原來李绶武在“南昌行營”効力之際,無意間得知“老頭子”手下特務有意戮殺兩名由老漕幫舉薦、而皆與天地會有累世仇隙的年輕俠士。

    這兩人與李绶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绶武深知:倘或特務果爾遂行這種禽獸手段,勢必在江湖上釀成一場腥風血雨——至少老漕幫總蛇主萬硯方是決計不會善罷罷休的;如此一來,非徒将挑起清、洪兩幫之間的火并,更可能引發國府中樞藉此消滅江湖人物的剿蕩行動。

    李绶武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焉能撼動國府特務方面的決定,遂祇能利用這一次公幹的機會、乘隙向老漕幫方面投遞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绶武親筆繪制的一張畫,畫中藏着典故、典故隐着機鋒,在李绶武親口向我溯憶往事之際,此畫就挂在我倆身旁的一面濕湮漫染的牆壁上。

    “若非為了保全這張畫,”李绶武摸了摸臉上的麻子點,道:“也不至于落得個“雨點皴” 的尊容了。

    ” 那一天,李绶武見天際龍挂嚣騰,烏雲蔭翳,早知會有暴雨将至,遂重資賃一小舟,搶赴九丈溝,原想探看探看傳說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

    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獨篙小船才到九丈溝溝口之外,大雨便像是教巨靈神一斧子劈開了天穹蓋、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給傾注到下界凡塵來的陣勢,一顆顆撲頂砸下的水珠子賽過葡萄粒兒,串發疾堕,更似萬竿利箭的一般。

    才不過幾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敵,眼見就要塌垮。

    李绶武轉念忖道:看這雨勢滂沱淩厲,非比尋常,稍待片刻若無屛蔽,随身攜帶的紙封不免要飽受淋漓,則又如何再藉之傳遞消息、救人于屠刀之下?這樣豈不白費一場心思筆墨、仍無益于大局?一面想着、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将随身攜來的紙封包裹嚴密、收紮完妥,貼胸塞在襯衣内側——僅此一耽攔,不過幾分鐘之間,九丈溝急流暴漲了數倍;也就短少了這幾分鐘,錯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覓遮覆的時機,但見一堵幾丈高的浪牆推蕩近前。

    李绶武隻顧着扣緊衣扣,雙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覺便催動起丹田深處一枚小小的法圈——此輪無形無體,卻是周身氣血樞紐、精神淵源,一旦啟動、勢如千鈞;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腳跟、固穩樁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輕重,加以情急之間,更估量不出遍體勁道強弱,耳邊但聽“豁浪”一聲巨響,腳下陡地一空,一條小船竟爾教他給跺得直立起來——船尾劃個大弧、翹觸天廬,獨船首方寸之處浸入河面一尺有餘。

    再被那迎面湍湧而下的浪頭将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間這一葉扁舟便翻覆汩沒了。

    卻在這個當兒,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墜的踞力拖帶,偏随這覆舟滾入近旁的漩渦,其勢益發不得停頓,猛可沖溝底探落——眞個是一息摒止、萬念俱灰;他祇道這一回恐怕眞要死絕了,空餘兩雙完全不通泅泳之術的手腳,在污泥濁浪之間胡亂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這樣掙紮,又與尋常溺者大不相同。

    旁人溺水,關鍵祇在不能呼吸、血液無法供氧,祇消片刻翻騰、肺泡枯竭,此際再也禁忍不住,便會吸水入腔,一嗆一咳就送掉一條性命。

    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無意間修成的“法圈功”,自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裡以迄神封七穴之間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閉息之前但餘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勢利導,竄出雲門、中府、巨阙、章門、京門、季脅、太倉等七穴,成一中周天。

    以吐納之量而言,雖不過數合,但是對于氣行的藏、居、流、衍、輸、布、浸、潤等八部導引來說,已經是充盈飽滿、酣暢完足了——唯獨李绶武自己尙不知曉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識猶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亂打,一推手、一蹬足,都發乎一股剛猛強烈的求生意志,所謂“氣随意到、力從意出”,每一動作都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萬鈞劇力,源源瀉出;鼓蕩波濤,益添澎湃。

     此時倘或有那不知情的鄉人打從溝旁林中經過,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在這寬不及數丈的溝口之中,彷佛有蛟龍鼋怪正在大雨之中興風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隻徑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狀水渦,這水渦時而向東、時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無瞬息歇止;然而每一沖撞,都将溝口沿兒上的土石泥沙掃拂崩坍個尺許見方。

    如此一來,不到一時半刻之間,九丈溝已經成了十八丈溝——原來鄰河雜生的一幹喬木、灌木之屬更哪堪波牆摧擊?先是枝葉橫飛、繼之根枒張露,再加雨水沖刷,但見一株株原本生機盎然的樹叢登時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紛紛然傾入急流之中、載浮載沉、漂向無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鄉其實随波逐流的尙不祇是土石樹木而已,傳聞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頭一共有八十四顆,也被李绶武那身法圈功内力所排蕩沖注的強大水流攪晃得翻騰上下、欹側歪斜;彼此撞擊幾回,一個個兒從一艘原本是運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

    體積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墜觸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體積小些、重量輕些的也就乘浪随流、沿河而去。

    傳聞中可以力敵十萬雄師的佛門武學從此萬劫不複——其中十九顆在五十年後為漁夫網得,佛頭頂門上的穴竅早已斑駁蝕毀,竟無通人能識,有當地考古專家疑其與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為同時代産物,遂撰文發詳,推測這一十九顆佛頭可以作為佛教初傳時已遠及齊魯區域的證據,其孤執淺妄如此,便不値得贅辯了。

     且說李绶武滅頂河中,但憑半口氣息撐持,一陣手舞足蹈下來,居然将身外數尺之間的水流排撥得涓滴不能沾附,體内則漸漸熱了起來。

    實則這正是丹田法圈自得法語所謂“活潑”妙用的結果。

    打個譬喻來形容:這法圈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築水壩,複在壩底增設一部巨大的發電機,借宣洩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勢引回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周而複始、循環不息。

    李绶武固無意逞弄什麼功法,未料卻在生死一線的關頭将這法圈功發揮得淋漓盡緻。

    但看他身骨一熱,更不覺得呼吸窒悶了,本能地觑張眼簾,不覺駭然:自己竟置身在一個好似巨缽大碗的漩渦之中,手腳則全然不由自主地揮拂騰踴,推打縱躍。

    李绶武當即了悟:這是内氣充盈、元靈周轉所緻,祇不知随身紙封濺濕了否?偏是為這張畫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發的内力頓時散了,可一條身軀卻教周圍那環堵攏聚、飛速旋轉的碗狀水渦狠狠抛彈出去,李绶武撲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祇匆匆一刻之内,滿頰奇癢難熬,稍一撓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潰血,留下了個終身的瘢記。

     以上的兩千九百字是我第二個失敗的嘗試。

    它的問題是大量堆砌的動作描述成為一種類似慣性書寫的效應,讓小說鑽進了李绶武無意間隻手摧毀武林奇珍的枝節,如此我便根本無法交代“南昌行營”的内幕和白蓮教、丐幫之間的勾鬥背景——他們通通被一場暴雨和兩頰麻瘢給擠壓掉了。

     如果說這是創作上的瓶頸,未免言過其實;因為這兩起失敗都是我到達“人文複健醫院曁護理中心”當天午後百無聊賴之下、信筆塗鴉、純以紀實備忘為目的的書寫。

    當時的環境——一個用污濁、肮髒、窳陋、破敗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極為流暢快捷的速度在高陽那疊殘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團》的兩小步。

    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語詞甚至每一個字、每一撇捺鈎點緣筆落下、覆蓋在透印着高陽字迹的紙面上時,我都彷佛吸吮到一口清涼、甘冽又甜美的泉露,呑入一腔來自翠綠色森林葉尖吐放的新鮮空氣,得着了釋放。

    然而我并不知道,當天夜晚卻是一次漫長囚禁的開始。

    九點三十分整,牆上挂鐘頂端的兩扇小木門蓦地打開,伸出一隻鏽掉的彈簧,彈簧照樣“咕谷”地叫了一聲。

    魏證正竟是從通道口裡面出來的,身後跟着個秃子,等那秃子順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認出他是趙太初。

    萬得福忽然不知打從地獄的哪一層底下冒出來一句:“到齊啦!”在抄錄我的第三次失敗的小說開場之前我應該說明這些,因為這一次嘗試正是那天晚上九點半以後發生的事。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在感覺這所醫院像一條通道之前,我一直以為它祇是個長寬各約五公尺的房間,臨街的落地長窗已經有一百年沒透進光線來的模樣——朝外望去,勉強能穿過拼湊着不同圖的毛玻璃望見鐵栅欄的輪廓,且很難分辨室外究竟是晝是夜。

    室内左右兩扇牆亦皆無窗,但是由于張挂着幾十年份的月曆、日曆緣故,極易使人産生一種窗格的錯覺。

    剩下的一面牆上挂着幅古畫——它曾經挂在我年幼時所居住過的眷村泥壁上,權充補縫的擋闆。

    畫的右邊是一座洋式壁鐘,鐘擺給關在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裡,隔着一層祇剩下半截的玻璃讓人看見它還在左右搖晃;它幾乎是房間——唯一能動的東西。

    畫的左邊則是一座沒有門扇的三面木框,框後就是我所謂的通道了。

    不過,在無人出入之際,這通道口看來和一塊黑布幔沒什麼兩樣。

     此刻通道口已經不再有什麼人出來而恢複它陰暗的面目。

    衆人圍着張破圓桌坐定了——背對着那幅的上首是不時敲打着一雙銀筷子的魏誼正;他們有時稱他“三爺”,有時稱他“魏三爺”,偶爾有人稱“慧叔”、他也答應。

    坐在他右側的是李绶武,一個留着長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視鏡的麻子。

    李绶武的右邊就是我了。

    我坐的椅子沒有扶手。

    我老大哥比我還次一級,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隻高腳闆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長,幾乎遮住我右邊的孫孝胥——其實遮住了也好;因為孫孝胥滿頭滿臉(恐怕身體四肢亦然)都塗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狀泛着油光的藥物——據說若不如此,不出幾個時辰就有癰漬皮爛之虞;再耽延三兩日,一身肌膚便要作膿血化了。

    孫孝胥的右邊是黃須大闆牙、都喊他“癡扁鵲”的汪勳如。

    汪勳如正在同他右邊的趙太初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可看得出是那種彼此都未必十分認眞、卻作勢萬分嚴峻的争執。

    和魏證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臉的錢靜農;錢靜農就像九年前考我碩士資格口試的時候一樣,不時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與人交談甚歡的一種瘋像。

    他的右後方是銀發包頭的萬得福;看那躬背探頸的姿态,人應該也是蹭靠在一張闆凳上的。

     “數兒不對!人不對!年月日時沒有一樣對!”趙太初的嗓門兒猛可大了起來,環視衆人一圈,道:“此會須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時在己卯之冬。

    如今我等是九個,卻無半個肖蛇的,距己卯又尙有七年,豈不全亂了套?”說着,揮手朝身後牆上的牌曆指畫了一圈,眼睛卻盯在我的臉上,哼了一鼻子,道:“我與此子結識,尙在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聽過了的。

    ” 這番話剛說完,圓桌周遭一時如爆炒熱鍋般地炸開了紛纭言語。

    有的說:“哪個講今夜是“己卯之約”了呢?”有的說:“小六是肖蛇。

    ”有的說:“小六連鍋鹵湯都刀尺不來,他怎能算得?”有的說:“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豈能比你結識得晚?”有的說:“不怕一萬、祇怕萬一;萬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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