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坐在萬老爺子右首的魏三爺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離席,欠罰一杯——”話音未落,祇聽得阗黑的夜色之中傳來李绶武的吟詠之聲:“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複為萬裡别/送子山之阿/白鶴久同林/潛魚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強高歌/歌罷兩凄恻/六龍忽蹉跎……”
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
然而詩中字句,無不點出了此時此地訣别的處境和心情。
衆人聽了,益發悄然起來,獨那趙太初忽一抖擻精神,道:“好個“六龍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
萬老!今夜無論生出什麼端,都有破解之道了。
”說時,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畫和頂上之天,笑了:“不過!請恕我不能再多說了。
”
接着,錢靜農雙眉乍展,渾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說!不可說!”一面說,一面将畫紙對折再對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時起身,沖趙太初使個眼色,道:“你既與孝胥同來,是要與他同去呢?還是——”
不待趙太初答話,孫孝胥也照樣将畫折成紙方,道:“說散便散,哪裡有什麼同來同去之理?”
便在這一剎那間,分坐在錢靜農左右的魏三爺和汪勳如也折了畫紙,争先起身,異口同聲道:“散了散了。
”
這等情景看在那警衛與亭外四人眼裡,如墜五裡霧,簡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倒是萬老爺子文風不動,順手拾兩粒花生米,放在嘴裡嚼了起來,且前言不搭後語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幹同吃,該當吃出火腿味才是。
”
據說:這兩句話典出當年金聖歎罹禍臨刑之時的絕命語。
金氏故意作家常語以示無畏不懼、視死如歸的潇灑。
如今萬老爺子這樣說來,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啞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萬老身邊必有尴尬人;換言之:即此永訣的一刻,亦須避人耳目,免遭牽連。
而且這免遭牽連,更非貪生怕死之圖,卻是隐忍一時,運籌千秋的打算——因為不祇趙太初看出來,其餘各人也在學着李绶武那樣将将畫紙對折七次的時候發現:對折之後,從紙背面看去,萬老爺子先前揭畫之際在各層紙上所落下的淚斑,正如那六顆自西北而來的彗星,分别印在六處“↑”字形的竹葉前方,恰使淚斑與竹葉呈一流星拖尾的圖形,朝六個不同的方向一閃而逝。
也偏在這一霎時,薄薄一層紙膜上的淚漬完全幹涸,渾如方才穹蒼中轉瞬不見的星光。
于是孫孝胥、趙太初、汪勳如、錢靜農與魏三爺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頭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競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畫紙所曾默示的方位,當下掉臂疾行而去,連一聲告别的招呼也沒有。
直到這五人的背影步聲全然隐沒于夜暗之中,萬老爺子才露出一抹愉悅輕松的笑容,随即轉身起立,一步跨向旁邊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彷佛是對那警衛與亭外四人說道:“不過是張胡亂塗鴉的試紙筆墨,惹來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醜這許多低三下四的議論,眞是可笑之至——”話還沒說完,一掌擊下,那石桌登時有如灰粉鹽粒一般,連聲也不出便給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許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張半透明的、寫着一叢勁竹的第七層畫紙才冉冉自上方飄落,正覆蓋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頂上。
原來萬老爺子看祇輕輕揚了揚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間,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層畫紙吸引上騰,直竄亭頂。
這一手是失傳已久的“無極北辰掌”末式,名為“拂檻逍遙”,其動态乃虛拟道教遠祖陳搏陳眞人寐起臨窗,拂檻觀星的姿勢。
相傳陳搏曾長睡百日,忽然坐起,時値中夜,乍見星如雨落,從此悟出一個生死眞相、以及一門獨特武功的玄妙經曆。
萬老爺子這一掌便不是尋常出手,其中大有奧義;他是在以陳眞人自況,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夢且大夢先覺的解脫。
此刻荷塘風靜,偶有兩、三秋蟲間或低鳴,益發顯得這方圓數裡之内悄無任何響動。
亭外當先肅立的那人環視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樣,身形微微一顫,問道:“是不是可以請老爺子起程了?”
“方才我們這幾副老骨頭瞎說八道的話你也聽進去幾分,我說——”萬老爺子已然阖上的一雙鳳眼又緩緩開啟,睛露光,睇視着這個穿西裝的人物,道:“萬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見“老頭子”,你說——!會招惹些什麼禍殃呢?”
這萬熙輕喟一聲,先不答話,徑自踱步上前,走進亭來,将黃皮箱往亭中央的圓桌上一擱,随即輕啟箱蓋,從裡面取出一疊寸許厚的紅框紋十行紙;但見那紙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筆寫滿了文字。
萬熙将最後一張紙頁抽出,置于表面,複由西裝内袋掏出鋼筆一管,取下筆帽,雙手捧筆,遞至萬老爺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道:“老爺子是明白人。
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見不着“老頭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騰,我們這些弟子兒孫便大大地不義不孝了。
“老頭子”放下話來:請老爺子簽了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處、秉公發落。
這樣的話,祖宗家業也可保長治久安,不至于一網打盡。
”說到“老頭子”放下話來之後的這幾句上,萬熙的聲音壓得又輕又低,直如蚊蚋盤旋。
可是聽在萬老爺子耳中,卻字字分明。
一面聽着、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