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一個姑娘家了。
”奇怪,我們又不認識他。
”
小五白了她弟一眼,似乎對他那碎碎叨叨的話題十分不耐煩,索性搶着問我:“你自己怎麼了?跟着了瘋魔似地,胡天胡地亂笑,吓死人了。
”
就在此際,考堂的門開了。
那身軀極為高大的鄭以偉教授當先跨步而出,跟我握握手,道聲:“恭喜!”這還不算,扭身他又同孫小六和小五也握起手來,說的是:“辛苦了、辛苦了。
”話才說着,我身後一擠——次一個出來的龍教授赫然也是個高大胖碩而挺拔的老漢;他的手比之鄭教授既溫且厚,握上去的一刹那間彷佛戴上了一隻熱烘烘的棉手套。
握時自不免又是一陣“恭喜”,然而他說完了卻沒有松手的意思,半拽半拱地把我拖出幾步開外,突然壓低聲說:“大春!切記切記——從今而後,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
”
“什麼?”
“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他又說了一遍,那張同字臉上倏忽像掀開一隻蒸籠蓋兒那樣漫出一陣紫氣來。
我正詫異這人臉怎麼會猶似一塊調色盤那樣,他卻抽個冷子昂起鐘磬般的嗓子,道:“可惜你讀了那麼些書,都讀了個七零八碎兒。
”
“有朝一日——”鄭以偉教授這時依舊用那種枭鳥夜啼呼笑之聲橫裡截過來,道:“有朝一日人家把這些零碎兒摻合起來,彙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頤呢!”
兩位教授說到這裡,相互欠了欠身,結果讓個頭兒幾乎高出一指的鄭以偉教授先行,龍敬謙教授在後,臨去時回頭朝小五揮了揮手,再瞄了我一眼,笑道:“好、好、好得很呢!”
此刻之後的事,我祇記得王所長一步邁近我身邊,臉上挂着笑容目送那兩個漸行漸遠的魁梧背影,嘴裡卻歎了口氣,沉聲道:“要不是碰上這兩位惜才如金,你這四年可就算白混了——還有你那本論文,我看還是燒了的好!”
我猜想他此刻的心情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他為我僥幸混到了一個學位而高興,一方面更為那篇滿紙荒唐言的論文而不安——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然而,最頑強骨鲠的疑惑是:兩位教授怎麼一松手就放我溜過了門坎?帶着這個疑惑,我轉身朝王所長深深一鞠躬,說了聲:“對不起,老師。
”我的意思不祇是為一篇胡說八道的論文辜負了他的教誨而道歉,也為我帶來的疑惑和不安而道歉。
在鞠躬的當時,我當然無從解釋;此後多年,我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這一點。
或許是出于一定程度的蓄意掩藏罷;每當有人問起或向我索取我那本“聽說寫了三十萬字”的碩士論文,我就說:“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不値得看的”、“完全沒有什麼參考價値”。
我确乎燒掉了手邊僅存的幾部,有如罪犯湮滅證物一般唯恐殘留一丁點兒蛛絲馬迹。
但是絕大多數聽說過這本一度存在過的《西漢文學環境》的人都以為我這是出于中文系學者必然的行事風格。
他們若不是誤會我謙抑自持、就是懷疑我擁學自重。
這種加諸于我的标簽無論出自善意與否,都是不正确的;而我忙着逃亡——對于一個逃亡者來說,任何錯誤的認識都毋須辯解,因為它們總是最好的掩護。
是以我逐漸從意識的深處離開了學校、離開了這個培育我八年的系所、離開了老莊孔孟程朱陸王、離開了漢賦唐詩宋詞元曲、離開了原本我以為可以托蔽于斯、終老于斯的一個華麗古典世界。
鞠着那個躬的時候,我在餓得姑咕叫的肚子裡跟自己說:“如果我再回來,一定是個騙子。
”想必是出于羞慚的緣故——當我鞠了躬、道了歉、轉身随小五姊弟倆的背影疾步趨出之際,根本不敢去看王所長的表情。
也就在那一刻,我大約恍然悟覺:為什麼早上在已然物是人非的宿舍前我會那樣一無節制地縱聲大笑——其實我是想哭的,祇是我不太會哭(也許緣于缺乏練習之故);我從未擁有那種認眞哭泣的能力。
從民國七十二年六月十四日的口試現場回到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家父的書房,祇須一眨眼的工夫。
這個老人并不知道我大叫着想起來的一切其實已然被我刻意隐瞞了整整九年,他以為我從“白邪譜”中找着了認得的名字,遂回過頭來,像是露出一絲笑容地說:“從年歲上看,我猜是這個“洪子瞻”。
對不對?”
我搖搖頭,道:“我想起是誰告訴我“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的。
”然後我說了那兩個名字——龍敬謙和鄭以偉——并且告訴他:是這兩位教授主持通過了我的碩士論文口試。
家父聽着,上半身似乎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兩下,随即扭回頭去,伸手往計算機鍵盤上敲了幾下,過了幾秒鐘,我看見那方黑色屛幕上出現了“龍敬謙”和“鄭以偉”的反白字樣。
家父接着又按了十幾個我來不及辨識的字鍵,又過了大約半分鐘之久,那六個字在轉瞬間消失,變成了另外兩組三個字的姓名:“錢靜農”和“魏誼正”。
“如此看來——”家父索性把那副看來像是怎麼扶也扶不住的眼鏡摘了,吐了一口大氣,緩緩說道:“你早就招惹上這批人物了。
果然是無所遁逃于天地之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