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來一頂竹籠。
開蓋兒一看,裡頭是兩個用大白米飯揉成的三角形飯團,還冒着袅袅的熱蒸氣。
勤務兵赧赧地說道:“報告夫人,今兒過五月節,船上沒有當令的供應,包了幾個菜飯團,算是糉子了;您——位慢用。
”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淚水落了下來,回頭跟仰臉縮身躺在前側的家父說:“咱們這是逃難了是?”
端午節當天夜裡,那久候不至的“召見”終于到了。
家父随着一名穿海軍制服的傳令在迷宮也似的船艙裡繞了不知多少圈,來到官廳,門開處,裡頭坐着站着一桌子人;艦長當首座,一旁是挂着将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還有兩個同司令官一樣穿陸軍制服的校官,兩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幾疊有如名冊、表格之類的文卷,桌子的另一側則站着那光頭青年和“哼哈二才”。
官廳狹仄、人氣熏騰,照說要比甲闆上暖和;可家父一進門卻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當眞是滿室冰霜、一陣肅殺。
“張科長來了。
”司令官轉臉沖艦長道:“張科長是第四兵站的文職軍官,和之前那些個光棍、空子之類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讓張科長坐着說話?”
艦長的軍階其實還低些,不過在船當家,另有一番威嚴的客套,随即答道:“但憑司令官安排。
”
沒等家父一屁股坐穩,司令官沖口迸了一句:“張科長!四兵站那邊說你休假在身,可有此事?”
“報告司令官:是有半個月的假。
”
“什麼時候銷假啊?”
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來了。
“是昨天、還是前天哪?”司令官有個擠眉弄眼的習慣,說話聲音一大,擠弄得就更厲害,有如《安天會》裡的美猴王一般。
看來他根本就沒有要家父答複的意思,接着喝道:“大軍正在和匪全線作戰,張科長修(休)的哪一門子的瓜架(假)啊?”
“報告司令官:是上級交代個人把總監部各兵站曆年收支帳目作個彙報,不祇是本第四兵站的業務;為了要出入其它兵站盤點物資,不隻在原單位執行勤務——”
“你今天執行了什麼勤務啦?”司令官猛裡一拍桌子:“老子判你一個陣前脫逃,把你扔下船去,你張科長能有什麼話說?”
家父不吭氣兒了,聽那兩校官一陣喁喁私語,其中一個道:“報告司令:張科長随身沒有行李。
總監部那邊也證實了:各兵站的帳目彙報資料在五月二十号下午已經呈上去了。
”
“眞能幹啊,張科長!”司令官冷冷一笑,道:“你祇花了五天就辦完了半個月的公事;莫非早知道青島守不住,才混上咱們這條船來了?”
家父聞言一愣,失聲出口:“青島也淪陷了?”
“你這個假休得果然惬意!”司令官這一下不隻擠眉弄眼,鋼牙一挫,連頂門和額角的青筋都虬結浮鼓起來:“我且問你:時局吃緊、悍敵當前,你居然沒有任何派令便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家父心念一轉,忖道:投身在幫,原來就是把副性命依托了大夥,這一點信義,同那不在幫的空子哪裡說得清、講明?司令官執掌的也是一部大軍律法、陣前綱常,果爾要論例議處,也沒有可容回圜的餘地;遂仰臉道:“全憑司令官處置了。
”
“這倒幹脆。
”司令官點點頭,道:“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花了多少“好處”得來的通行憑證?”
到了這一刻,家父才依稀明白:吆喝他上船的光頭青年原本與此艦官兵并非同一路人馬;說什麼“替國府積蓄些元氣”、“替貴幫保留些人才”之類的話亦不是黨、政、軍方任何一方的立場。
換言之:這身手不凡、行事莫測的“幫朋”根本是私自挾帶着他和家母和一桌在幫前人登船的。
至于為什麼是他們?容或基于同屬老漕幫庵清光棍、容或基于這些人物确乎有什麼値得“積蓄保留”的長才,然而一時之間,家父已無暇深究。
隻不過司令官這般咄咄相逼,他更不能連累同門,便道:“報告司令官:我和拙荊自濟南來青島投軍任事,沒有一分錢的家财,也沒有一寸地的恒産。
能上船來,也全是看在船票上有總監部戳印、大軍關防,這些既然假不了,又怎麼能花“好處”得着呢?”
此言一出,司令官反而沉吟起來。
一旁原本默然不語的艦長轉臉凝視着那光頭青年,道:“本艦祇能容載一千三百名官兵,如今上來快三千人;如果不徹底清查、斷然處置,恐怕過不了上海,就要全船覆沒了。
這個責任,誰能擔待得起?你說上來的都是忠貞幹部,又有誰能做保?司令官所部之下,難道都不是忠貞幹部?他們上不了船,難道就活該淪落成散兵遊勇、在匪軍槍口底下充炮灰麼?”
“司令官、艦長,”光頭青年朝下座的兩位長官掄了一揖,道:“方才說過了:在下奉“老爺子”手谕,負責轉交船票,個人所經手的,也隻十四張爾耳。
二位職責在身,非清查船上人不可,這也是按律合理之事。
祇這船票既然不假、身分也能核實,二位何不看在國難當頭、大夥應當和衷共濟的份兒上,彼此扶持則個。
動不動要挾着将人扔下船去,豈不教親者痛、仇者快麼?”
家父聽他說話好生不客氣,脊骨煞地一片森涼,暗想:這光頭青年如何這般負氣自矜,居然敢這樣對司令官和艦長說話?一念尙未及轉定,但聽司令官“啪”的聲一掌甩上了桌面:“我日你娘了個屄養的東西!歐陽昆侖!不要以為你頭上頂着個天,老子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可罵了這麼兩句之後,底下竟然沒話了。
聽在家父耳中,司令官的确是不敢把方怎麼樣的一個态勢。
卻在此際,艦長又開了腔——這一回,竟是沖家父來的——一字一句說得面無表情:“張科長,你再仔細回想一下,那天登艦之時你繳驗的兩張憑證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印着“軍事港務科人員證”幾個字樣?請問:賢伉俪什麼時候在這個單位服務的?”說到這裡,猛可轉臉對光頭青年道:“你口口聲聲“船票”、“船票”,難道認不得這是軍艦、不是客船麼?”
“分明是滲透分子!”司令官補了一句,可一旁的校官登時朝他移動了一下桌面上的手指,家父偷眼觑見,正是之前在碼頭上繳驗的那張粉紅色憑證——不過從指尖露出的半張看來,卻是背面。
家父自己不記得過手繳驗時注意過那“船票”的背面注記了什麼文字,然而看那校官和司令官的表情,似乎也忽地在上頭發現了什麼。
司令官歪擠斜皺的眉眼像是教一層透明膠水給糊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連忙湊臉近桌、細細又睇視一遍,随即以指尖将之推向艦長。
艦長的神色幾乎同司令官一模一樣,愣了好半晌,才幹着嗓子道:“你、閣下也是——“保”字号兒的?”
此言一出,家父明白了七、八分。
原來“保”字号兒别有所指,正是國防部保密局。
這個單位淵源甚早,可以直溯至“南昌剿匪總部”時期的諜報科,那已經是民國二十年左右的事了。
民國二十一年二月,“老頭子”複行視事,經過幾年的整頓、擴充,将原先各地剿匪總部的諜報科收編成一個龐大的特務機構系統,而在民國二十六年對日抗戰前夕成立了一個隸屬軍事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局”。
局本部設在南京西華門四條巷,下轄三個處。
抗戰軍興,“老頭子”親自規劃,把第一處和第二處的職掌分開,前者歸中央黨部執委會秘書長指揮,稱“中央調查統計局”。
後者仍名“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實際掌權的便是前文提過的戴笠。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戴笠和局中人事處長龔仙舫等一行七人自青島搭航委會專機飛上海,行前據報上海天氣不佳,遂多帶了八百加侖燃油,以備萬一不能在上海降落、則可以轉赴南京或重慶。
當天下午一點六分,機上駕駛電告南京航委會塔台,說是上海方面聯絡不上,飛機已達南京上空,但是氣候惡劣,無法降落,須折回青島。
可是七分鐘之後又有電告:“現穿雲下降。
”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音訊。
三天以後,美國海軍派出的搜索飛機在南京闆橋鎮附近二十裡的山上發現了飛機殘骸和連同六名機員在内的十三具遺體。
當時目擊該機墜毀的農民指證:機身飛行高度太低,先擦撞到一株大樹、崩落一枚螺旋槳,才翻過三座山頭、撞擊另一山腹,旋即爆炸焚燒雲雲。
此次空難自然影響極大,一時謠謎紛耘,有謂戴氏在機上臨時強令駕駛迫降,以便他能趕往上海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