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信而不可愛”的所謂“正史”,創造“可愛而不可信”的傳奇。
這些傳奇之于初期天地會的會衆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夠令人信服的考據基礎,而是生活于底層社會的人如何與盤據于大曆史關鍵與核心的上層人物事件,發生聯系與交際,甚至造成對後者之影響和變化。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進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廚作,疊有奇遇,蓋亦天地會徒衆于江南八俠故事中繁衍敷陳所緻。
夫俠道固已久矣,而俠行之說則漫漶骈歧,常首尾不能兩全。
設若呂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俠〉所記,為斫雍正首者,則曹仁父斷不能見萬雲龍于順治、康熙之間。
設若曹仁父果如會本所言、曾投鄭延平營効力,則萬雲龍已百有餘歲、呂四娘亦九旬老娠,焉能出入禁中、取龍首如探囊摘瓜耶?”
倒是曹仁父精于烹調之術的一節有班班可考的證據。
據魏誼正所著《食德與畫品》附錄的一卷家史雲:曹仁父與呂四娘、路民瞻、周浔、呂元、白泰官和甘鳳池等七俠因看不慣八俠之首了因和尙淫暴無行,寖失俠道,于是相約合擊之。
奈何了因和尙的武功太高,已練成以意為劍、以氣為刃的神技,七俠絕難匹敵,不得不合其中六俠之力,分别引住了因和尙的雙耳、雙目以及兩隻鼻孔所能感應的方位,再由擅長輕功的白泰官以淩空踏虛的身步,從百步以外的高處飛身下擊。
饒是如此,也累得白泰官空襲三次,在了因和尙的天靈蓋上鑿了三個六寸深的窟窿,才算格斃此僧。
然而,這竟是曹仁父畢生行俠仗義的諸般作為之中唯一殺了人的一回。
卻是江南八俠也好、江南七俠也好,毋乃聲名太大,衆人不得不潛逃流竄,曹仁父竟爾改姓魏氏,以人甫為名;這才衍出了魏氏一族。
不過,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這一支——據魏誼正家史著錄——于仁父初遭捕逃之禍時即已過繼于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門二十七道菜的嫡傳。
到了乾隆年間,還出了個曹秀先,做過不小的官,卒谥文恪。
算是給祖上争了光——也為所謂反清複明的種族傳奇添了諷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經乾隆親當曰,還有禦筆題詩為贊。
乾隆的詩格調不高,可是于此一時的曹家則是無上的榮寵。
詩曰:“濃蔭數遍啭雀黃/露井桃邊醉異香/寄語枝頭休喚遠/君家素手試羹湯”。
這首詩用了王昌齡〈春宮曲〉和王建〈新嫁娘詞〉裡的語彙,說的卻是曹氏傳家寶膳中的“素燒黃雀”。
詩意雖無甚深摯,但是既推崇了這菜色栩栩如生、也調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習,不失為一首可愛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實并非俗吏。
他的素膳赢得乾隆品題,賜以“食亨”之号,可他自己卻不愛吃素,據《清朝野史大觀,清代述異》卷下載:“文恪肚皮寬松,必折一二疊;飽則以次放折。
每賜吃肉,準王公大臣各攜一羊腿出,率以遺文恪,轎箱為之滿。
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
至棚家,則轎箱之肉已盡矣。
”這一則表面上說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傳下的一門内功。
當乾隆殿下群臣将上賜羊腿轉讓給曹秀先吃的時候,正好給了他練這“無量壽功”的機會。
“無量壽功”即是将大量高蛋白食物于短時間内送入胃囊,并立刻轉成輸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脈的純陽之氣。
曹仁父日後改名換姓,于是連魏氏這一支也代代沿習此功。
魏誼正在《食德與畫品》的附錄家史中即如此寫道:“餘之高祖君洛公最娴此技,其身長七尺,腰幾重圍,肚皮作五疊。
蓋亦天賦異秉,非困學可逮焉。
”這魏君洛在嘉慶年間曾在北京開一素齋餐館,招牌菜便是“素燒黃雀”;且正為了讓這道菜的襯底看來青翠欲滴,魏君洛更開發出一種尙未及為時人所重視的菜蔬——豆苗。
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這一支,而魏家人則一向了解其宗親本旁行于曹,是以對曹家的起伏動靜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禦制贊詩和“食亨”品題二事。
從而開餐館的魏君洛還特别給這豆苗起了個别名,叫“桃邊香”,呼應的正是“露井桃邊醉異香”之句。
到了北伐前後,又有魏家的後人另開了一片“桃香館”,卻已是葷素菜皆備,操其業、營其生的店東也已經不知道這“桃邊香”即是豆苗,更遑論曹、魏二家同源異流的掌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