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爺”道出,祇得暗示:池田是個生意人,如何在各邊政治關系的張力緊繃到最大程度的情況下攫取最多的利益,才是其所關切者。
至于政策原則方面,池田不應有什麼冒進的作為或裁示。
駒正春的建言是否啟示了“太子爺”什麼想法?我不得而知,然而十月七日爆發“周鴻慶事——件”、九日消息曝光,十一月台灣各地由學生和青年發起不買日貨、不看日本電影、不聽日本音樂、不閱讀日本書刊和不說日本話的“五不”看來,“太子爺”有可能從駒正春的談話中間找到了對付生意人的辦法。
不過,駒正春自與“太子爺”接晤之後,卻獨對介乎中共、國府和日本三方之間的這一連串密商、暗盤、私訪等活動産生了興趣。
尤其是辭出告别之際,“太子爺”忽然先問了一句:“駒君此番前來見我,不至于有什麼不方便罷?”
“不會的,不會的。
”
“這是因為忍術的高明、還是因為生意人的大度呢?”“太子爺”說了句令駒正春印象極為深刻的笑話——既贊賞了應邀前來遂“士大夫之私交”的駒正春,也恭維了池田政府的立場。
在兩國關系已然相當肅殺的當日,可以看出“太子爺”自有一派從容和體貼,駒正春竟然因此而深受感動了。
“周鴻慶”随團赴日,終于在簽證到期的那一天搬演了一出令人措手不及的“投誠”事件,且立刻變質成日本政府難辭其咎的政治迫害事件。
在駒正春看來,倘若“周鴻慶”根本沒有向國府“投誠”的行動,自然不會被一個叫富田利明的出租車司機誤送進蘇聯大使館;可是一旦出現了誤投的結果——稣聯駐日使館便不得不以“簽證過期”為由,将之交付日本警方,成了池田勇人再向中共要求加碼的一枚活棋——如此則不能說:一切都是池田深謀遠慮、布置了這麼一盤可以接二連三向中共示好的棋局,反而該回頭深入調查:當初指定“周鴻慶”來日參訪的那匿名人士究竟是誰?又有什麼動機?
然而令駒正春大惑不解的是:打從十月七日起,直到第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池田派前首相岸信介以特使身分訪華抵台,發表友好聲明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單位針對此案展開調查。
其間隻有昭和三十八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深夜,駒正春忽奉内閣官房長官之令前往秘密拘禁“周鴻慶”的市ケ谷驿招待所作一探訪,視其有無任何個人需要。
駒正春得令即知:不日之内,“周鴻慶”便有可能會遣交中共特派赴日處理此案的代表團。
這招待所名義上是東京私學會館,平素亦對外開放,作旅館經營;祇七樓整層由内閣官房長官廳包下,以備不時之需。
駒正春便是在七〇九号房見着“周鴻慶”的。
此人看上去年約三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糙澀,似是勞動人口出身,要不、起碼也生受了幾載艱困。
說一口夾雜着杭州和廣東口音的普通官話,聲音粗啞。
他并不知道駒正春是日本人,一聽來者殷殷相詢,便急嘈嘈迸出來一大串言語:“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我說什麼你們也是不會相信的。
上了這許多當,我再也不說什麼東西、也不聽什麼東西了。
”
駒正春猜想:從十月七日開始,這八十天期間,一定已有中共方面代表人士前來訪視過他,或許這些人士曾假冒台灣當局名義,對他做了一些試探、偵測,而後複表白身分、加以恫吓,才會讓他如此戒愼恐懼的。
僵持了一陣之後,駒正春祇得坦然告知:“敝國政府極可能在三、兩天之内便會将你交還北京派來的代表圑;換言之:你是去不了台灣的了。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効勞的,就盡管說罷,敝國政府當會傾力促成,不負所托。
”這人聞言一怔,道:“你是日本人?”駒正春點了點頭。
那人卻猛地放聲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忙不疊用手背擦淚抹鼻涕,咳嗆連連,道:“要說起移花接木、借屍還魂的招數,我可是玩了二十年了——怎麼?冒充起日本人,難道我就同你說了嗎?”
“我不是來刺探閣下的。
”駒正春肅容說道:“過兩天你回到北京,貴政——自然會有審理這個案子的法律程序。
我的任務祇是來詢問閣下:需不需要什麼——”
駒正春話還沒說完,那人笑靥一緊、竟皺起千百條老紋,跟着号啕聲作,有如猿鳴枭吼,一發不可收拾。
可哭了不多久,似又想起什麼,順勢搖搖頭,嗟歎兩聲,怪笑一陣。
如此哭罷了笑、笑罷了哭,惹得門外守衛人員不時還會開鎖入内睃視一番。
是時已近子夜,駒正春不意這“周鴻慶”果眞還有什麼需求,便要告辭。
對方見他要走,忽地搶身過來、跪在膝前、緊緊扯住褲管道:“我決不能去台灣,也不再去大陸;你老兄若眞是日本人,便不理他們的圈套,放我一條生路罷!”
根據駒正春原先的瑞想:那匿名指定要“周鴻慶”随團赴日者或許和此人有什麼親故戚友的關系,可藉此至“海外”一晤,聊解兩地懸念之苦。
及至鬧出個“投誠”事件,便懷疑它并非臨時起意,而是出于該匿名人士之預謀。
果若如此,“周鴻慶”自然也是一心想赴台灣,好脫離傳聞中艱辛困苦的竹幕生活才對。
如今聞聽他說:“我決不能去台灣、也不再去大陸”之言,忽然心生一疑:既然聞知将遭遣返,在這緊要關頭,此人不是更應力争赴台、以保一線生機嗎?
駒正春強要拉他起立,無奈對方渾似一方植入地闆之中的千鈞石座,掙不動分毫。
想這駒正春也是伊賀武士出身,一旦窺覺對方還有練家功架,更吃驚不已,暗中凝貫指力,扣住那人臂肘曲尺大穴,才一運勁,“周鴻慶”亦略有所覺,忡忡問道:“這是“擺抖”!你果然是日本人!”
“擺抖”是神速拔刀道。
(——hai-do)裡四個疾速連續從事的格式化動作之第三動。
與拔刀、砍劈、歸鞘既分又合,形成速戰的基本形式。
“擺抖”便是在揮擊得手之後、收刀入鞘之前的一個将刀刃上殘留血滴抖落、以免沾染鏽蝕的動作,講究在轉瞬交睫的剎那間完成。
高手過招、點到為止,駒正春這一出手,雖未當眞以力伏之,卻讓對方盡懈心防,眼眸中也閃爍出點染着渴望的光芒:“看來你也是武者,便更該放我一條生路了。
”
駒正春随即将他扶起,道:“你既然口口聲聲要“投誠”,怎麼又說“決不能去台灣”呢?”“我何時說要“投誠”?何時又說要去台灣?”“周鴻慶”一面說時、一面已瞪起灰濁泛黃的一雙大眼珠兒,暴聲吼道:“從頭到尾,便祇一句話:“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哪裡說了要去台灣哪?去台灣?去台灣我半道上就教“老頭子”給槍斃了!”
“既然不是去台灣,怎麼又說要去中華民國使館呢?”
“那是聯絡的暗語啊!”“周鴻慶”似是無意而然、迸出這麼一句,随即噤聲良久,瞳人裡初初綻放的神采從而漸熄漸暗,最後竟細瞇瞇地觑起眼鏠,上下打量着駒正春,輕輕搖着頭,冷笑道:“哼哼哼!老子險些兒又遭了道——你這鬼子莫非也是“老頭子”走狗、七繞八繞又繞回來套我口供?我橫豎是死路一條,你且把我當個屍首,屍首是不會說話的。
”
此後那“周鴻慶”果然就像一頭垂死的狼一般,祇把雙眼珠子不住地朝駒正春身上往複盤看,時而怯懼、時而驚惶、時而憤怒、時而哀憐,彷佛他騁目所見者竟是好些個不同的人,為他帶來了好些種錯綜蕪亂的情緒。
駒正春知道:他瘋了;即令再說些什麼,恐怕也都是谵呓妄語而已了。
駒正春旋即告辭,而“周鴻慶”果然在次日中午獲得“釋放”——當下交由中共代表團押返中國大陸;此後再也沒有這個人物的消息了。
然而,對駒正春來說,這不是一次單純的事務性工作;他不得不懷疑:“周鴻慶”像個懸絲傀儡一般教人擺布到東京來兜繞一圈、又似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被人誤以為要向“國府”投誠——此中是另有隐情的。
所幸他并非全無線索;他還掌握了一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的暗語,以及聞聽此一暗語之後卻把“周鴻慶”送進蘇聯大使館的出租車司機:富田利明。
由于治安方面的調查、搜證工作并非駒正春職責範圍,是以如何合法地找到富田利明已經頗費周章。
事實上,案發之初日本警視廳已為富田利明錄制了口供,上頭清清楚楚寫着:“由于語言不通緣故,産生了誤會,才将乘客載往同在使館區的蘇聯大使館。
”富田利明并未涉及任何不法,錄過口供之後立刻開釋,如欲依循任何法務途徑則是根本無權也無能尋獲此人的。
幸而駒正春“另有管道”——關于這一點,他可以說是守口如瓶,無論如何不肯進一步解釋,我祇能推測:與其身為伊賀忍者的秘密組織有關——饒是如此,也花了将近兩年的工夫,也就是昭和四十年、民國五十四年的秋天才确然發現了富田利明的住處、所隸屬的出租汽車會社以及經常往返營生的行駛路線。
終有一天,駒正春攔下了他的車子,才就座,發現富田利明的左臂近肩袖處縫挂了一圈黑色的帛布——這是中國人在近親長輩如父祖者過世後服喪的裝扮,卻非日本人的禮俗。
駒正春登時福至心靈,以十分流利的中國話說了一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
富田利明聞言毫不遲疑,推杆入檔,車身剛向前行了幾尺,又忽地煞住。
駒正春從後視鏡中與富田利明四目相接,他立刻知道:前後雖僅相去剎那,對方已略疑其身分、意圖,遂重複了一遍去意,且刻意說得緩慢,可是字正腔圓。
富田利明卻狀似十分無奈地聳了聳肩,以日語答道:“排檔壞了,我沒有辦法,非常抱歉。
”
不消說:才到手的這條線索頃刻間又斷了。
富田利明自非等閑之輩,也正因如此,如果“周鴻慶”事件另有秘辛,則他更不會吐實了。
“就此罷手的話,眞相豈不石沉大海、永無重見天日的機會了麼?”我急急問道。
“當初我何嘗不是如此作想?其灰心喪氣,就不必多說了。
”駒正春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杯,才悠悠然接道:“人生在世,許多事都是這樣:當你汲汲營營、尋尋覓覓,蹉跎了無數光陰,到頭,來一無所得。
可是一旦不忮不求、無罣無礙,忽一日涓滴穿石、水到渠成,一切卻豁然開朗了。
”
時隔近六年之後,中華民國迫于形勢、宣布退出聯合國,美國總統尼克松随即于次年二月赴中國大陸進行和平訪問。
駒正春在三月初接到新的派令;他的新職務是到外務省一個專門硏究“兩岸中國事務”的單位當專員。
到差的頭一樁任務是陪同一個叫邱永漢的商——巨子往台灣一行——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訪問,之所以派駒正春前往,自然與據聞即将于一、兩個月之内正式組閣接班的“太子爺”有關。
邱永漢原來并非國府歡迎的人物。
此人對戰後國府處理台灣事務之手段極為不滿,于一九四七年憤而離台,前往香港參加“台灣再解放聯盟”。
一九五〇年赴日發展,先後擔任過“台灣民主獨立黨”、“台灣獨立總同盟”、“台灣獨立聯盟日本本部”等組織的核心幹部,也是知名的小說家和理财大師,到一九七二年時,他個人已然擁有十八個大小企業。
此番回台灣,邱永漢頂着兩面大旗:第一面是“宣布放棄台獨、全力支持國府”;第二面是“投資台灣産業、以報効政府既往不咎的寬大德意”。
在起程之前,駒正春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祇是表面文章——邱永漢的目的是在台灣投資房地産,國府方面正需要足以在國際低蕩氛圍中凝聚民心士氣的新聞。
而在田中政府方面,則樂于暫時營造一個“日華友誼良好、邦交關系穩固”之類的氣氛,以争取時間、硏拟更周延細膩的“與中共建立關系”的方案。
以實際工作内容而言:邱永漢能說流利的台語,人則老于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