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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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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忌憚萬硯方身手勢力,如此一來,祇好暫且退而求次,撲殺幾隻離群孤雁,也好出一出這一口積年累月的烏氣。

    此際他置身所在的這月茶館,正對着已然人去樓空的飄門大院兒,居高臨下,仍可想見當年在杭州高銀巷、惠民街口、以一吹息之力折辱于他的那孫少華意氣風發的神情顔色,項迪豪哪裡還有興緻品茗覽勝,偏凝眸注目,但盼能觑見往來人丁之中有那麼一、兩個仇家的傳人,好讓他上前暴打洩恨一番。

     就這麼海底撈針、守株待兔,默坐了一個時辰有餘,果然搖搖晃晃、捱捱蹭蹭過來了個車把式,就門前擱置拉手,瞅了瞅四下無人注意,抽冷子使了個鹞子翻身,人已經躍進了牆裡,站定在院中石闆地上。

    這廂項迪豪眼紅心熱,知是對頭到了,随手往桌面扔了茶資,當下騰身而起,竄空彈出五丈開外,恰似一無聲虹電,迅即貫越街心,端端落在那車把式跟前;身形甫定,已然踩出一個金雞步,指手喝道:“料你也是個飄花門的餘孽——項某人一向不打殺無名之輩;你且報個字号,讓諸天神佛聽明白了,也免得去至枉死城前不能銷帳。

    ” “這位爺穿衣體面十分,說話卻邋遢得很——您要是打殺不了小人,又當如何呢?”項迪豪哪裡還肯同他鬥口舌?早已挺胸疊腹、吸腰沉肩,雙掌一前一後振出個“霸王開鞭”的式子,一掌落上對方左肩、一掌劈着對方右脅——彭師父硬生生吃下兩掌,非但文風不動,還開口道出一句:“這位爺且消消氣。

    ” 一擊雙掌皆中,不料掌緣卻給震得微微發麻,内力回吐,居然蕩胸撼臆;項迪豪暗道一聲不妙,變掌成拳,蓄起個“帶馬回槽”的身形,旋腰擰背,以左踵為軸心、右腿作規杆,橫裡使出一記“虎尾攀星”,(?母)丘如石丸,正踢上彭師父面門。

    彭師父捱下這一腳,仍豎立不移,接着道:“這位爺且緩緩神。

    ” 項迪豪餘怒猶熾,更覺他話中譏刺諷诮之意難堪,登時倒退數步,斂足十成十的勁勢,一聲狂吼,拔地沖前,右豹掌、左蛇扣,兩般指爪全是“莫家拳”向不外傳的殺招,眨眼間紛向彭師父胸前膻中、氣海要穴襲來——但聽“噗噗”兩聲悶響——項迪豪的一雙掌骨齊根崩折,竟然是被他自己那雄渾無匹、剛猛有加的内力給震斷的。

    打到這步田地,項迪豪滿腔悲憤慚惱再也禁忍不住,膝頭一軟,仆地癱了,随即放聲嚎啕起來。

    彭師父則蹲下身,溫聲道:“飄花門中弟子東離西散,浮沉人海,哪裡還經得起驅趕摧折?您老大人大量,便不消計較那小小不言的恩怨仇隙了罷!” 這話表面上說的是飄花門,骨子裡感慨的又何嘗不是他自己萦懷系念的講功壇呢?項迪豪哪裡省得個中滋沬,祇道:廿載殷勤何所事?一朝隳隤盡徒然;痛快哭了一回,擡眼沖彭師父哀求道:“閣下若是個爽俐的人物,便賜告一個稱呼,再一掌劈死了項某。

    項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铮铮的漢子,再來向閣下讨還公道。

    ” 彭師父微微一笑,且不答腔,祇就地盤腿趺坐,捉起項迪豪兩隻手膀,各于臂腕相接處緊緊握合;如此寂然不動,過了約莫有一炷香的辰光,直到天色阗暗、暮霭輕籠,才倏忽松脫——說也奇怪,項迪豪先前崩筋折骨之處居然略無痛楚,指掌間一陣接一陣湧動着的不過是些微燒灼之感。

    他再稍稍催發眞氣,逼促入指,竟然無一丁半點的窒礙——顯然,他的一雙手掌算是又保住了。

    經過這麼一番波折,項迪豪翻來覆去把看着己的十指,萬千感慨、一時俱興,不由得再一二喟歎,道:“想我項迪一彖習藝治武不祇三十年;雖然常聽人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卻總以為自求精進,終必修成那天外之天、人上之人的正果。

    殊不知井蛙出闌、尙在涸池之中,哪裡見識得到湖澤之廣、汪洋之大?今日敗在你這位車把式仁兄手中,才明白我那點纖微毫末的雕蟲小技,實在値不得方家恥笑呢!”說時蝦腰拱手、長揖及地,道:“請容項某再問一次尊姓大名、學藝何門何派、師尊又是哪位高人?” “我叫元寶,”彭師父連忙回了一拜,道:“我師父是鼎鼎大名的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可惜他老人家頭年兒裡發痧,過世了,再有多麼一尚強的本事也全無用武之地了。

    ” “元寶兄既非飄花門弟子,如何卻到這院中來作耍?” “看這燈市口滿街滿路滿世界都是人,教我向哪兒去出野恭?不瞞這位爺說:我是來這院兒裡拉泡屎的。

    ” 項迪豪聞言不覺愣了一愣,忽而恍然若有所悟,自語道:“想那孫少華一代名俠、譽滿神州,身後家業破敗如此,稱得上是樹倒猢狲散了;看它斷壁殘垣、鼠穴狐窟,任人溲溺,倒解恨得很、解恨得很!”說罷又朝彭師父拱拱手,道:“元寶兄!承蒙指點,令項某眼界、胸次皆為之一寬,即此謝過;告辭了!” 這是民國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發生的事。

    我原本可以把它銜接在先前我那第五個失敗的嘗試後面,使兩者融成一個順時而下、首尾相連的完整段落。

    然而,這樣寫下去便會讓我沒法兒叙述同時在燈市口所發生的另一件事——那是彭師父始終無從得知的。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民國三十七年九月的最後一天,“老頭子”自南京搭乘專機飛抵北平。

    随行的人包括空軍總司令周至柔、海軍總司令桂永清、聯勤總司令郭忏、陸軍大學校長徐永昌、國民黨青年部長陳雪屛、/政訓部科長李绶武等。

     此行前後九天,目的當然是在安撫民心、激勵士氣;期使冀察咽喉之地勿如山東省重兵屯鎮的首善之區一般——不過匝月之間,乃有大将臨陣倒戈,對敵折損十萬之衆的下場。

    “老頭子”華北之行,匆匆來去,祇蜻蜓點水似地在北平、沈陽、天津、塘沽各地、召見了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行政院副院長張厲生等人,随即飛赴上海。

    同機南返的諸要員中卻少了一人——政訓部科長李绶武。

     原來是在十月一日這天清晨,“老頭子”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名義上是會議,其實不過是“老頭子”一路訓誡傅作義:不可重蹈大汶口國軍見死不救、恃險固本之覆轍;在戰區作戰的考慮上,“宜乎以攻為守”,出兵進援錦州,才是取法乎上之計。

    會後“老頭子”緩緩步下綏靖司令部門前石階,援例要接受記者照相,以為元戎北上督師之憑證。

    不意就在衆人安排合攝座次之際,“老頭子”忽然起身,拾級而上,走到李绶武跟前,低聲囑咐道:“傅作義眼神飄忽閃爍,未必靠得住;你留下來,仔細打探觀望;有什麼動靜,火速電告。

    ” 此舉實大出李绶武所料,但是成命加身,豈有違逆之理?無可如何,遂獨自羁留北平。

    偏在“老頭子”飛沈陽召見衛立煌之際,傅作義把他找了去,開門見山祇兩句辭溫意切的話:“你我“同台無二戲”——一部且戰且走罷了。

    ” “同台無二戲”本為梨園術語,原意是說舞台之上不分主從、隻應有一個戲劇焦點;除此焦點之外,皆是邊配、襯托。

    引申言之,傅作義自然對這位小老弟的秘密任務已有所知,且情願充分配合,目的則不外因時待勢而已。

    他的話說得可進可退,且十分體己——至少沒把李绶武當細作防範。

    這樣坦率,反而拉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傅作義,字宜生,山西臨猗人氏,出身保定軍官學校,原隸閻錫山麾下。

    此人幼學不算紮實,可是聰穎慧黠、投機善變,能親近士卒,頗養了幾分深厚的人望。

    在李绶武滞留北平的頭幾天上,他已然看出這位科長是個好奇成癖、嗜書入迷的癡人——這癡人還别具隻眼,獨獨對一些散轶于民間的武學叢考之流者十分鐘情。

    傅作義探得清楚,當下拿定了一個主意——他親自搖了個電話到聚珍堂“保字号兒”稽查處,問道:“去年貴處修繕屋瓦,在庫房桁梁上找着一本古書——此書現在何處?盡快送到司令部來。

    ” 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傅作義先請李绶武在城南和平門外“廠膳酒家”用飯。

    顧名思義,可知“廠膳”一詞得自地名。

    元明之際,此處原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屬的琉璃窯在此設廠,因此改名琉璃廠。

    乾隆年間四庫館開,學人蜂至,又有興辦書籍、古玩、字畫、碑帖、文具等店面的,其中以書肆最稱昌盛。

     用過了飯,安步當車逛逛廠甸書肆是應然之事。

    傅作義卻托辭司令部另有軍務待處理,不能奉陪。

    倒是留下了兩句漂亮話:“凡有入眼之書,例由司令部“後勤支援”。

    ” 廠甸自東徂西,不過二裡,但是知名坊肆林立——如翰文齋、來黃閣、二酉堂、汲古山房和榮寶齋等,但凡知書識藝之人,未有過門而不入者。

    李绶武卻萬萬沒有想到:其中的榮寶齋竟然是個機栝。

     榮寶齋本是一片南紙鋪,進門直入裡間,還有内店。

    靠東牆置了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靠西牆是條三丈有餘的櫃台,上鋪藍布。

    日日下午打烊之後,櫃上學徒便在此一字排開,持毫肅立,臨了帖學書。

    近世以來,這些學徒大都不以蘇、黃、米、蔡、歐、柳、顔、趙的法書為足,倒常一競相摹仿有清一代知名翰林的字迹,如劉春霖、陳寶琛、翁同龢、陸潤庠等。

    工夫下得深,落筆常可以亂眞——有個叫劉澤甫的仿沈尹默出神入化,讓骨董鑒賞名家靳伯聲花大錢栽了跟頭,一時傳為廠甸佳話。

    還有一個閻善子,擅仿乾隆墨迹,尤能曲盡其“無骨而肉立”的媚态,時人譽之曰“閻禦筆”。

     這一天李绶武遇着的正是經常到榮寶齋串門子的徐蘭沅。

    此人替梅蘭芳操過琴,且以之名家,在南新華街開設“竹蘭軒胡琴店”,店中到處懸着樊樊山的對聯——裡頭沒有一幅是眞迹;都是徐蘭沅的仿造。

    李绶武當日閑步踅入榮寶齋内店,見一人長身玉立、在藍布條櫃前拈筆濡墨,作勢揮毫;然而看他神情意态,又絕不類舗中學徒,于是好奇之心,一時油然而起。

    趨近細觀,紙上竟是一派逼眞酷肖的樊體行草,寫的則是“無量壽”三字——祇這三字之旁尙有餘紙。

    似可容得下第四字,然而揮毫之人卻遲疑再三,不肯落筆。

     “蘭沅先生這麼一停歇,筆勢就頓挫了。

    ”李绶武掏出放大鏡,朝櫃上那橫幅柬紙比劃了一下。

     徐蘭沅微微哂道:“拿捏不定該下哪一個字——” “不是個“佛”字麼?” ““人是西方無量佛/壽如南極老人星””徐蘭沅答道:“此乃米元章自撰詩句,豈可用樊體字寫之?且這紙稍嫌狹仄,“佛”字末筆一拉便要出格的——”說到“出格”二字上,右腕輕輕抖振,毫尖下輾,正鋒逆折,随即兼帶鈎弧,轉勢斜挑,再一提、向右滑出一圈大圓,順勢回鋒沖左,一撇劈下,恰恰是個“功”字。

     “咦!”李绶武不覺驚呼出聲,疊忙問道:“這不是當年由曹仁父傳下的那一部内功功法麼?”“我非江湖中人,更不懂舞槍弄棒,你說什麼功法不功法的我卻不知——祇不過晌午時分燈市口有人持此書沿街黨售,說是硏之習之可以長命百歲;依我看,全是女青年開會——無稽之談。

    倒是那封皮上的朱筆題簽,字寫得不壞……” 未待徐蘭沅把話說完,李绶武即拱手作别,疾步搶出榮寶齋,直向燈市口大街奔去。

    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的——所謂“沿街兜售”《無量壽功》之人、此刻其實尙堅守司令部傳達室中待命。

    傅作義将會在一個半鐘頭之後召喚此人到跟前,發布指示,命之前往燈市口叫賣《無量壽功》——命令中絕對不可違悖的部分是:他祇能将書賣給李绶武。

    剩下來的問題似乎再簡單不過——但是傅作義一個人卻無法作成決定——他不知道該替這本書出個什麼樣的價錢,好讓李绶武一時拿不出手、卻又不至于灰心掃興。

    唯有将價錢扣住這麼一個不上不下的關節,也才好出動那第二波的“後勤支持”,替李绶武完遂了交易。

     “訂個什麼價呢?”傅作義把親随參謀叫進了辦公室,他自己憑窗伫立,迎着陽光朝燈市口的方向瞭瞰:“五百萬法币不算少了罷?” “報告總司令!這幾天物價又漲了。

    五百萬祇合買四斤饅頭——” “漲得這麼兇?可是市面看來還不壞嘛。

    ”傅作義隻手打起亮掌、遮住眉沿,想看得更遠、更清楚些。

     “報告總司令!漲得是兇,随日子漲。

    老百姓有倆錢兒就趕緊買了東西——不買趕不上漲,買了拽着勁兒漲。

    今兒一早雞子兒八個賣一百萬,到晌午一百萬祇興買三個啦!” “錢财如糞土,此言不差。

    ”傅作義歎了口氣。

     “報告總司令!街頭弄尾廁所兒裡法币滿地,老百姓把鈔票當手紙,都說這叫廢物利用——總司令要作成買賣,法币、金元券是行不通的,市面兒上除了些小吃食生意,多半兒祇認黃金、美鈔的帳了。

    ” 傅作義聽到這裡,猛一分神,前後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三、兩秒鐘時光,他忘了燈市口還有個他亟欲巴結籠絡的李绶武——此人一隻腳已經踏進了他悉心安排的賂網之中,恐難翻逃走遁——可是就在這遊魂蕩魄的幾秒鐘裡,他祇覺青天白日刺目逼眼,反而乍興昏暗無明之感;視野中的一切閃逝滅迹,瞳眸之中則盡是一片說赤紅非赤紅、說漆黑非漆黑的蒼茫,于是脫口說道:“是要變天了罷?” 以上的三千兩百字是我第六個失敗的嘗試。

    寫到傅作義因日光暴射入眼而眩盲片刻的時候,我停下了筆,支頤長思,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自己:“小說裡難道非得植入如此富于象征意義的片段不可嗎?” 然而根據傅作義生前最後一次接見訪客時的追憶,民國三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當天午後,的确發生過那樣的一幕。

     那一天,原本已成孤島之勢的長春為共軍攻陷,東北剿匪副總司令鄭洞國率領六十餘名衛隊退守長春中央銀行,苦戰曆時一小時二十分,鄭洞國被俘的時候身中三彈,腳下抵有一隻靴子。

    八天之後,長春共軍向南推進,直破鐵嶺。

    沈陽駐地的國軍當下嘩變,總司令衛立煌、參謀長趙家骥和遼甯省主席王鐵漢等人搶上一架飛機逃往葫蘆島。

    傅作義本人也沒能撐持多少時日。

    他手下駐紮在張家口、北平、天津、塘沽一在線有五十萬大軍。

    然而戰線拉得不算短,教共軍琢磨了個分點截斷的殺招、使出一套“隔而不圍”、“圍而不打”的切割戰術。

    這讓傅作義麾下諸将弄不清敵人确實的數量、組織和運動方式;五十萬大軍的防線可謂柔腸寸斷,在五十天之内終為共軍林彪、羅榮桓部各個擊潰。

    三十八年一月二十日,平津之役宣告結束,傅作義和中共簽訂了和平協議,所餘二十萬殘部接受改編,雙方于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八點整在北平朝陽門前舉行接防儀式。

    傅作義面朝正東,迎師而入,行軍禮時眼前又是一陣眩盲。

     到了文革期間,傅作義已經在中共政府中曆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政協全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委員會副主席,還當過水利電力部長,行年七十七。

    登門來訪視他的客人其實是昔年經常在榮寶齋出沒的徐蘭沅的一個小徒弟。

    徐蘭沅早已物故,生前常耿耿于懷的是:北平易幟之前整整兩個月,傅作義曾親自來竹蘭軒胡琴店面授機宜,指示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依言行事,卻始終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是後遺囑小徒:若有機緣際會,能将昔日舊事訪出一個情由,則可至墳前一告。

     徐蘭沅這徒兒在琴藝上是十分了得的。

    一九六六年投身中央戲曲學校紅衛兵演出隊,在一場為國慶表演的樣闆戲中拉了兩段指法奇詭的“翮雨翎風”花腔過門兒,赢得當時總政治部文化部長謝镗忠的幾聲沖天好采,遂一鳴驚人——演出隊在那年年底劃歸部隊建制,成了文宣前鋒;徐蘭沅的徒兒這才有機會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見着已然深居簡出、垂垂老矣的傅作義,聽說了那一部和《無量壽功》相關的掌故曲折。

    傅作義本人又活了不到兩年,以八十高齡溘然病逝。

    然而他的感慨卻直到一九八二年一月才公諸于世——徐蘭沅那徒兒以“蘭坊不肖生”的筆名在《江淮文藝》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機關算盡亦枉然——記一次和傅作義先生的談話〉。

    文中提到當年傅作義試圖籠絡國府某“政訓科長”而情商徐蘭沅揮毫放餌的内幕,傅氏的結論委實語重心長:“我身居一個大時代,眼裡盡有幾個大人物;總以為時勢推移,不出一二人之手。

    事實殆非如此。

    窮我蝦睛蟹目、螳臂蚊腰,所應付的卻祇是廟堂之高;卻未遑顧慮江湖之遠——于今回首前塵,一切豈不枉然?豈不枉然?” 一九八二年一月,海峽這一邊的民國七十一年一月,還沒有人知道“蘭坊不肖生”這個人,也沒有誰會忽然想起三十四年前的叛将傅作義。

    我們的孫小六上身罩了件藏青色的盤扣夾襖,下身套了條鳥崽褲,光腳闆趿拉着雙棉布鞋,在台北市大埔街和中華路口捱了一記悶棍——棍長五尺過半,徑可一寸五分,純以桑木磨制而成——它落上孫小六肩胛骨的剎那之間便黏住了。

    孫小六一扭臉,瞥見那持棍之人頭戴膠皮雕模的裡根面具,情知在劫難逃,沮聲喪氣地問道:“這一回咱們上哪兒?” “裡根爺爺”笑了,籲籲呼呼吐着氣音,道:“不過是天涯海角而已。

    ”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嘿嘿嘿嘿——”“裡根爺爺”湊臉近前,唧咕着幹澀的嗓子道:“你小子什麼時候兒有過家的來着?” 孫小六勉力擡了擡手臂,漫朝中華路、西藏路口的複華新村指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搭腔,“裡根爺爺”已應聲搶道: “哦哦哦!燈市口朝陽胡同飄花門老宅——你小子指錯啦!” 在目睹孫小六自南機場公寓五樓一躍而下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七年前他初逢“裡根爺爺”時的一小段情節。

    我再三回味着他袓孫二人一來一往的對話,腳下略一遲徐,待要追上前去的時刻,孫小六的身影已經不及一根拇指般大了。

    然而我知道:他将要在竹林市某處歇腳,與汪勳如、李绶武、錢靜農、魏誼正、萬得福和他爺爺孫孝胥會合,同赴花蓮“榮民之家”見趙太初最後一面。

    我祇晚了片刻,再也撲趕不上;一回頭,赫然瞥見他躍落之處近旁的樓柱上開了朵白色的花——定睛細看,那不是花,而是猶似我們年幼時玩“追蹤旅行”遊戲裡的那種聯絡表記;原來孫小六探指往樓柱上戳了一個窟窿、塞進去一個被人撕碎了、又點合複原的白色信封,我把它從窟窿裡抽出來、展開,認出它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紅蓮臨别之際留下來、輾轉交給我的那封信,裡頭當然是空的。

    不過,封紙印着特的蓮狀無色浮紋——它,會是另一個故事的線索麼?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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