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尊重,甚至禮敬。
不過,為了嚴格内外分際,曆任老爺子對這一類的貼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細膩的防範。
像萬老爺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祇能在一、二進的正房、廂房間出入,若非召喚,是不得擅入三進房室的;若有召喚,大多都有訓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祇到二進為止。
這是因為三進正廳是祖宗祠堂,裡面供奉着老漕幫自碧峰禅師、羅祖、翁、錢、潘二一祖以至于曆任老爺子的牌位。
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節的例行參拜,棚祇有關系着幫中生殺大計之事,才需到袓宗牌位前焚香頂禮;平素也隻是瘸奶娘或萬得福才能前來灑掃供奉。
換言之:小爺萬熙今晚這樣率意到三進角落小室來待客接談,是十分不尋常的勾當。
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張,則也可以是觸犯祖宗家家規的忤犯之舉。
萬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當下正待竄出浴室,翻過思過廊牆垣,繞回隔壁去問個究竟時,忽聽隔壁萬熙猛地揚聲喊了聲:“噢!還有——”
那廂二才并未答話,倒是洪達展應了句:“熙爺還有什麼吩咐麼?”
“不敢!”萬熙接着起身離座,孔洞一空,萬得福什麼也看不見了。
祇聽那萬熙接道:“我們老爺子生前有個貼身的光棍,叫萬得福,當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門門下。
”“是萬籁聲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極好的。
”萬熙道;“此人自老爺子歸天之後便銷聲匿迹,不知道遁往何處去也。
但不知老爺子忽然就這麼氣血逆行、一命歸天,究竟同萬得福這人又有什麼關涉?好不好也請達公和子瞻世兄外頭的朋友給留個意。
”
“熙爺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按規矩,若是本幫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動私刑,是非得解回袓宗家門審問不可的。
不過達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毋須替我們押送費事——祇此人功夫極硬,還請達公留神……”
底下的話,萬得福聽不清,也不忍再聽下去了。
但見他兩手握拳,指入掌丘,竟爾揠出八個口子來,登時鮮血如注,滴在那“水龍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烏墨一般黑濃稠膩。
臉上的兩行老淚也噴湧而出,可稱是涕泗滂沱了。
可即令有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慮糾纏,萬得福的靈台方寸之地,還有纖毫的清明神智,當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來,想必有教我探詳究細的用意。
如今我不能一心祇想着申訴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證和線索。
要是貿貿然現身,豈不反而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到這八個字,萬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層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門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約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機,也才能查明眞相昵?
然而,此時的萬得福若是一個将忍不住,就這麼莽莽撞撞、胡裡胡塗地沖身而出,與小爺萬熙申訴公道、辯解冤情,非但當時未必得以保全名節性命,這老漕幫與天地會之間、與國民政府之間,乃至與日後數十百年台灣社會發展變遷之間的許多關系、糾結便永無厘清昭著的一日。
萬老爺子因何不得不死?遺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機?六老為什麼不得不潛遁逃匿?老漕幫又為什麼不得不進一步将其勢力蔓延深絞進一部國家機器的樞紐之中?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謎,甚且無人知之、無人識之,亦無人記之憶之。
相較于輕舟揚波、飛鴻踏雪之猶有餘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這萬得福千般壯懷、萬種怒緒,抵不過一絲一點不明就裡的不甘心——當下觑個方位,朝東南方撲身落跪,東南方隔着兩堵石牆,一個房間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幾十個牌位。
萬得福雙目一瞑,将他日日揮掃拂拭的牌位細細觀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個頭,默道:“老漕幫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萬得福頂禮叩告:萬老爺子教人行刺殡身,無人能知就裡。
小人身負遺命,可又背着欺師滅祖的冤屈——天可憐見,列祖列宗庇蔭;容小人麂幸賴活一條賤命,總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個水落石出、天明地白。
萬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幹着這事;一分一秒還有氣息,便一分一秒想着這棚事。
将來完了這事,萬得福自來列祖列宗靈前請死謝罪的便了。
”
磕罷了頭,也默祝畢了,萬得福“嗖”的聲立身而起,渾身的玄衣玄褲,卻教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淚給浸了個透濕,貼皮沁膚,竟有幾許涼薄之意。
可隻萬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徹:果如今正隻他這孤影寒身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
這好漢此刻已經五十五歲了,臨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門内、思過廊間打了老大一個噴嚏——倏忽驚走幾隻猶在高牆上下覓食的野麻雀。
從此,萬得福竟爾走上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