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的那樣,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脫陳秀美的右手、移開了視線;不期然卻瞥見書桌上攤放着一本大約一尺多長、不及兩尺寬、展開兩頁則占據了近乎半個桌面的布面精裝畫冊,入眼的一幅圖畫上是兩個裸身相擁的男女,采教士姿态;男子歪頂着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啟、星眼半閉,通體油胖白皙。
奇的倒是在男子陽具處并無圖形,而是一個“酉”字,字邊散落了一圈銀色粉末,近旁則放置着一枚大約是用來刮除銀粉的壹圓鎳币。
“得福!煩你跑一趟,去同三爺說:《肉筆浮世繪》解出來了,它不是一本尋常春宮,恐怕還是當年随着錢氏一族的工匠繪畫東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醫譜,而且譜中另外藏着機關——
“依我推測,它祇是半部,獨有人形而無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爺的“少林十二時辰氣血過宮圖”,或恐正是錢、汪二位爺參詳了大半輩子而未果的一部醫道——其珍貴深奧更在《呂氏銅人簿》之上,甚至還是打通“汪家醫”和“呂門醫”兩支絕學的關隘呢!
“如果我這個推測成立,當年羅德強擅闖汪爺醫院的用心就再明白不過了:他一定是在密晤莫人傑之時無意間發現東寶片場收庋此書,且其中藏着這麼個連洪魔都未必知悉的機關。
可是當日此書乃是由莫人傑向片場借出披閱的,非得立即歸還不可;倥偬之間,祇好暫時作罷。
待羅某回國之後,必然會向洪魔禀報此事邀功——對洪魔而言,羅某這就未免涉入過深且知情忒甚了。
應該就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羅某察覺洪魔有意對他這唯一的活口下手、也才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向汪爺示警的。
”她喋喋叨叨地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已經百分之八百地确定她不是紅蓮了。
我的紅蓮沉默、慧黠、神秘而且非常放蕩,絕大部分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的看法、她的見解、她的思想,比“絕大部分的時候”更多一點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要做什麼、以及她在哪裡。
“至于你,如果你要問我紅蓮在哪裡的話——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陳秀美跟我說完了這些,撇過臉見萬得福還站在原處,不由得皺了皺眉,道:“怎麼還不去呢?”
“就去了。
”萬得福面無表情地欠欠身,朝我勾了勾手指頭,道了聲:“請罷。
”這一次、萬得福似乎并沒有帶我從進來的門出去,我們并肩走出數步之外,我漫不經心地回頭要再看陳秀美一眼,但是她、書桌和台燈已然消失了。
原處變成一整面通頂連牆的書架。
我略微怔了怔,想确認一下行進的方向,左肘又給萬得福一抵,朝右轉了半圈,他卻已經走到我的前方,一面有如自言自語地沉吟道:“這婦道也是可憐,十幾歲上懷了身孕,丈夫又無緣無故遭人謀害,人就有些個顚狂。
幸虧錢爺容留,指點她讀讀書、認認字,照管書店的事漸漸也做得了,後來托錢爺幫襯,還拿了個學位。
隻這瘋病厲害,就連汪爺的醫道也診治不了。
“大整肅之後,袓宗家門裡忠肝義膽的光棍四處不能容身,各位爺彼此也不方便時常見面,如何照應她呢?便給送進松山療養院住了好些年。
直到六十六年夏天,趙爺為了避敵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書店燒了,原地重新安頓,裝成廢墟面貌,裡頭再擺上個固若金湯的彌天大陣,才又把她接過來的。
這婦道每日裡捧著書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動不動就說找到了一個什麼什麼證據,又訪着了一條什麼什麼線索。
有時侯兒抓起本明星畫報,看了便說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兒紅蓮,已經教石牌訓練班的特務培育成諜報人員,專陪國外元首睡覺、好套取情報:有時候兒翻着本多少年前的舊雜志,看了便指着照片裡的人說她丈夫其實活得好好兒的,并沒有死——照片裡的人明明是“老頭子”,哪兒是她丈夫呢?
“當時汪爺陪着孫爺在花蓮山裡養傷、李爺領着小六在桃園行館習藝,錢爺、魏爺早已改名換姓——教書的教書,作廚的作廚;這二位爺雖然時相往來,可若依着趙爺書中曆法所示,還不到會面的日子。
就連我,也還沒參透趙爺書裡的機關,怎敢貿然出首和諸位爺相認呢?這可就苦了趙爺了。
偏偏趙爺為人強項,凡事從不求助告幫;祇他同瘸奶娘二人苦苦撐持,好在我東奔西走、上求下索,總算尋着了三萬六千忠義光棍;不久又識出了趙爺書裡的藏字曆法;這才一方面得着接濟、有了憑靠,一方面則藉那“一清專案”撺掇了一百零八條好漢自首,好與諸位爺在苦審裡重新聚義、共商大事的——”
“那麼紅蓮呢?”我猜想萬得福還想說說他們“共商”了些什麼“大事”,但是我并不關心。
我重複了一遍我所關心的:“紅蓮呢?”
就在這轉瞬之間,我倏忽覺察到萬得福并不是走在我的前面、反而應該是繞回我的後面去了。
念起身動,我猛回頭,果然看見他的背影已在七、八步開外,當下消逝在濃黑之中。
正待追上去的時候,第二個念頭又波湧般席卷而來——他也許已經轉向左走,重回先削陳秀美所在的位置,且腳步聲和帶着回音的話語也确乎自彼處傳出:“那是另一頭兒的事了——咱們是不是先上四号瞧瞧去?你老弟所耿耿于懷者不是放了你一暗槍的那小子麼?咱們不多不少、不深不淺,也照樣兒給他來了那麼一下子。
祇不過——誰教他身上沒裹着“殼子”呢?嘿嘿嘿嘿……”
“我要知道的是紅蓮!”此刻我全然不在乎寓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拚命喊着同樣一個句子,喊了五遍(或許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濕而口唇卻發出陣陣幹燥撕裂的疼痛。
我依然可以在閃爍晶瑩、曳拖着刺狀星芒的燈光下辨認自己被幾萬冊、甚至幾十萬冊書籍包圍着,我也越來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身在這個疑惑和解答時隐時現、互纏互絞的陣中,然而——關于紅蓮的一切,我已徹底迷失;且正因為這迷失,我爆發了自己從未付出過的愛意。
以上的整整一萬字是我第三個失敗的嘗試。
開始動筆寫它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了四号房的倒黴鬼——他曾經揮舞着一把二尺四、幾幾乎在雙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紅綠燈下砍斷我的手筋或腳筋。
當時他的腦袋上沒有半莖頭發,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發絲已經長得能夠打辮子了。
他顯然已經不認得我,還悄聲拜托我:“如果有機會回到陽間去的話一定要打電話給“花枝”,叫“花枝”務必趕快把“孝堂”大夥解散掉。
”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相信——其實他還活着。
但是那樣像一具點髅架子般活着又其實和死了沒什麼差别。
病房裡當然沒有晝夜、祇有睜眼和閉眼。
他睜開眼睛之後所能做的就祇是吸食一種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動彈兩下的幾根手指頭樞弄尿袋管子。
在這活死人隔壁的六号房裡住的是個粗頭大臉的漢子。
這間房裡沒有床、也沒有日光燈,僅有的黃光來自一具嵌在牆上、專供停電時照明的蓄電燈泡。
黃光斜射而下,恰恰敷灑着對面牆角的漢子四周。
他的左手給铐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鐵橫欄杆上,整副看來十分壯碩的身軀半坐半跪地蜷縮着,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猶似健身房的教練;可是腕口卻隻剩下一截覆了層薄皮的秃骨,手掌則泡在他面前不遠地磚上的一隻玻璃瓶子裡——我不能确定瓶中所盛的是什麼樣的油汁或溶液,不過那隻斷掌懸浮着,空氣中則傳來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為室内絕大部分的空間都擺置着或粉紅、或墨綠、或透明無色的燃劑。
據說這漢子外号人稱“火霸天”,當年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便已經縱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
“一清”囚審期間,各方光棍首領彙整信息,得知“火霸天”旗下幾個消防器材公司進貨出貨時程、以及此子慣常做案手段,遂在獄中研議,要設下個趁火打劫之局。
到了民國七十五年秋天,相傳國府宣布解除戒嚴令,光棍們争說:“幫朋大老”何不趁此出去透透氣、觀觀風向?設若洪魔爪牙消磨、氣焰略減,便是庵清光棍替祖宗家門掙一副頭臉的時刻了。
倒是六老懷疑其中頗有險詐,深恐這解嚴之舉不過是敵壘識破庵清方面藏身囚牢之策而安排的一個欲擒故縱之計。
于是又遷延了好幾個月,直到魏誼正不得不出去會晤高陽,錢靜農也非得當値應卯、向孫小六傳授一身絕學不可了,這才由趙太初擺下一個小小的“風遁陣”,掩護另五老出獄。
其間竟有一事是出乎五老音——料之外的。
就在這九九八十一顆梨核兒布起的陣式一經作用——時在民國七十六年二月十二、陰曆丁卯年正月十五之夜——登時獄中校場掀起一片沙墟塵爆,密雲罡風自地腳拔空沖起,五老魚貫而行,剛剛站定在一個籃球架底下的鋼骨方圈之中,忽然瞥見陣口趙太初身後站出來密匝匝、鬧哄哄的一群好漢,正是萬得福親率着一百單八将前來送行了。
此際自萬得福身側閃出一個張翰卿來,奔前數丈,捧呈給孫孝胥一枚紙封,曲膝拜倒,泣道:“二十年前六位大老受了洪魔毒火殘燒;此仇不報,衆家光棍寝食不得安甯。
這裡頭的機關,就請諸位爺笑納了罷!”
封中之物無它,卻是光棍剛剛打探來的一個密聞:“火霸天”剛丢失一筆大生意。
原先招标的買方是中國石油化學開發公司,要在高雄大社廠的丙烯腈反應系統純化區設置自動防火偵測機具,可是“火霸天”出價過高,中化大社廠所生産的丙烯腈(供應下遊工廠制造壓克力纖維、塑鋼之用)當季行情又看跌,這買賣便讓他人奪去。
依“火霸天”行事習慣,結下如此難堪的梁子,則三個月内必然是要滋事報複的。
自競标日的一月三十号算起,四月底之前,“火霸天”勢必要對大社廠展開行動。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點鐘,該廠丙烯腈純化區果然發生連續十起爆炸。
方圓五裡之内的廠舍、民宅玻璃門窗悉數震碎,消防單位一共出動了十一輛化學車、十三輛水箱車、耗時兩個鐘頭才稍稍控制住火勢。
此案延宕五年又三個月未曾破得,因為事發當時“火霸天”即為孫孝胥親手擒住——他就此住進了“人文”,給削去慣常用來點火的右手。
然而,之所以囚之在此,并不單是為了報複——在另一項更重要的大計劃之中,“火霸天”洪子瞻還是一份誘餌;隻不過五年又三個月以來,還沒有任何人作過“放餌”的決定。
截至我寫出第六個失敗的嘗試為止,八号房一直是空的。
據說那是一個寬敞無比的房間,可以容納所有老漕幫庵清光棍亟欲誅滅的仇家。
我說我不相信這麼多年下來這幾個老鬼祇囚拏了二号、四号和六号房裡的三口仇家——這純粹祇是為了跟萬得福擡杠而已——萬得福的答複卻玄奇得很:他說:“李爺的囑咐你老弟不記得了麼?設若你老弟想知道的就祇這麼些,然則在趙爺的“人遁陣”中,又豈能别有所見呢?”然後他為我打開了八号房門,裡面是另一方幽冥晦暗的空間,除了門内數尺之處放置着和先前外間屋中一模一樣的破圓桌之外,全無其它陳設——連藤椅、闆凳或壁鐘、月曆之物都沒有。
倒是桌面上有一盞油燈和四杯冒着蒸汽兒的熱茶。
我湊近桌邊、垂臉端詳了一會兒,但見各杯之中确是黃澄澄、清蕩蕩的茶汁——祇杯體下半截沉澱着厚達寸許的古怪物事。
其物長不過二、三厘、粗不過毛發一般。
有些黑、有些白,有些則灰似雨前之雲,也有極少的一部分黃如車後之土;入眼直要令人作嘔。
“這是咱們六位爺的胡子碴。
”萬得福接着道:“六位爺每年一到萬老爺子忌辰,便薙下這麼一部蓄了三日夜的胡子碴,盛入杯中供奉。
待哪一日擒住了“二才”、小爺還有洪魔之際,便伺候他們一口飮下。
”說到這兒,萬得福引我退出,随手掩上八号房門,當下卻早已一旋踵俯腰,利用交睫即逝的一點油燈餘光,将對面的七号房門又打開了。
此間是我安身立命之地。
我有一袋書、一疊反面透露着高陽字迹、還勉強可供書寫的殘稿遺骸,一個專屬于我的房間、專供我疑思惑想而布奇設幻以應之的迷陣。
我的左鄰是一間森嚴肅穆的祠堂——九号,奉祀着老漕幫庵清光棍數百年來的列宗列祖、家法家規;裡面還有無數載錄着該幫典章制度、儀節德訓、禮器刑仗的籍簿冊,以及比圖籍簿冊更多的幽靈——我在寫完第四則開場——的時候撞見一個,他說他叫俞航澄,他要告訴我當年遠黛樓事件之後他之所以引咎退位、乃是受到萬子青挾制、不得不然,最後我沒搭理他。
我的右鄰既是一位我素所尊仰的前輩學者、也是一位搜證翔實、推理嚴密的妄想病人——我甚至曾十分恐慌、憂懼:萬一自稱比我年八歲的紅蓮其實也是我這位右鄰的話〈起碼我是無法從外貌上判然區分的〕,則我那祇剩下肉體歡愉印象的所謂“愛情”,則充其量不過是一具容顔姣美的軀殼所提供的虛假幻想而已。
這是我開始以及結束第三則開場時的一個困擾——紅蓮。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紅蓮對我隐瞞了很多事情。
但是,我從來不曾想到:當我執意向她追問一切的時候,她竟然會從那一則看似與現實人生無關的故事說起,因為那則故事與我和紅蓮的愛情也無關——那是民國六十三年、她在當特别看護的時候聽來的故事。
病人是個四十六歲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長過一身骨刺,教煤球給熏壞了一部分的腦子,後來還中過三次風,有好幾年不能認人記事。
到了四十歲上,那婦人又罹患了一個奇怪的毛病;病發的時候,她會自動把當下處身的現實移置到過往生命的曆程中去,換言之:婦人不時會過着一種文法上稱之為“過去進行式”的生活。
在最初的三年當中,這種病發作的頻率十較低,一年祇三、四次,可是每次發作,婦人退返其生命過往的程度也比較規律,總在一到兩年之間——舉例來說,病人四十二歲的那年第十次發病,明明是生活在民國五十九年的婦人卻以為當時是民國四十二年,因為此前的九次分别以兩年、一年、兩年、一年……這樣的形式出現的倒退使得她這一回從現實中遁入了自己二十五歲時的狀态。
醫生原本想以此推估出一個“退嬰曲線”,配合上病患家屬的觀察和回憶,也許可以查考出婦人之所以緻病、是否與年少時受過什麼樣特殊的驚吓或挫折有關。
但是基于十分神秘的原因,病患似乎并不願意配合;從第二年起,這婦人幾乎每月發病一次,時而退返幾個月、時而又祇退返數周甚至數日。
醫生終于宣布放棄作“退嬰曲線”的觀察實驗,祇交代家屬:當病患再度發病時,必須雇請特别看護“幫助病患适應對現實之異常認知生活”。
紅蓮并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位特别看護,祇知道她在民國六十三年間照顧的這位婦人以為自己還不滿二十歲,世界仍舊屬于民國三十六年。
紅蓮的職責則是在幫助她重組一個“看來不像民國三十六年”的現實認知——無論是支吾敷衍、虛應故實,還是順水推舟、因勢利導,目的隻在陪同那婦人重新走過一次民國三十六年——紅蓮來到這世界之前近三年。
然而紅蓮很快就會知道,這婦人的故事和她尙未出世的生命竟有些許幽渺的連系。
婦人的故事是在一個熱得連紗窗都冒出蒸汽、闆牆也開始滲油的炎夏午後講起來的。
當時她坐在不過三坪大小的客廳正中央的一張藤——上,手搖蒲扇,朝二門外正在屋檐下的陰涼地裡整理鳥籠子的丈夫指了一指,對紅說:“明天一早天不亮,趁涼快的時節,我就要随他去了。
”
“噢!”紅蓮應了一聲。
“先搭火車上天津,再去北平。
”
“北平?”紅蓮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她隐隐約約意識到:婦人正發作着了。
“他是北平來的,不回去怎麼成?”婦人繼續搖着扇子,眉眼之間略顯些許不安,不過,那神情很快地就轉變成一種自己寬慰自己的笑意,嘴角倒不曾當眞笑出,眼梢卻揚了揚,以非常嬌俏的聲音說道,/“我壓根兒不認得他呢!”
紅蓮順着婦人的視線望去,看那年歲大約也不滿五十、卻已經有幾分拘偻之态的丈夫居然圍着條毛線圍脖,右手把了枝毛筆在一隻小缽裡涮着,空氣中飄泊着一股松香水的嗆味;他兩眼直勾勾凝視着空鳥籠子密緻的欄杆上剛髹塗過的一層朱漆,似乎是滿意了。
這時婦人的話語又猶似一種繞口令般地迸出來:“不認識不怕不認識,總比你認識了多少年結果人家根本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可要強得多了呢!”說到這兒,婦人堅執地點了點頭,眸光朝裡間屋掃了一掃,再次壓低嗓門兒,道:“我說的是我爹——他是個恩将仇報的小人!打從明兒起,我這一輩子再也見不着他了。
我跟人跑了。
”說到這兒,婦人朝院子昂了昂下巴。
此時婦人的丈夫擡手輕輕撥轉了一下籠底,好一讓向内的一面也能在陽光下曝一曝。
“他是個好人,就是命苦,什麼都錯過了。
”婦人說時,那做丈夫的把筆和缽兒擱在窗台上,人便繞過一方小小的菜畦,往大門外步去。
婦人搶忙接道:“他要去救人了!”
“救人?”紅蓮聞言一愣。
婦人手中的蒲扇往口鼻上一遮,仍舊低聲道:“救他師父。
他師父的兒子從前打殺過一個大魔頭的爪牙;大魔頭于是布下天羅地網、出賞重金捉拏人犯,一拏拏了好些年,到後首連那大魔頭都死了,還是拏不着。
”
“那不就沒事兒了麼?”紅蓮搭着腔,看那婦人說得吃力,便要接過蒲扇來替她掮搧,不料婦人緊緊扣住扇柄,似是溺水的夠着一根浮木的一般,瞳中精光乍閃,又朝裡間屋瞬了瞬,登時喘着牛吼之氣,猶如奔跑了一段崎岖難行的道路,才切齒道:“可恨的是我爹。
自從當年下了那場大雨之後,九丈溝以下三十裡的河道先溢後淤,通船的營生沒幾年便捱不下去了。
我爹祇能改行上旱路賣力氣——在他祖上幾代走船這一行裡,上旱路混生計有個名堂,叫“鴨打擺子”,是極沒有出息的意思。
我爹“鴨打擺子”過了幾年,脾氣也惡了、性情也壞了,祇道是下那場賊雨害人,還說下那場賊雨是咱家高人碼頭上暴殺幾條性命、血腥氣招惹了河中蛟怪,于是興風作浪、驚動東海龍王銮駕,龍王這才搬請雷雨鎮伏。
說來說去,說去說來,不過是為了他要去通風報信、請領賞錢、編派的口實罷了——我娘便十足惱恨這小人行徑!直說:他去請賞、她便去投河。
橫豎當年若非人家小恩公出手搭救,咱娘兒倆也不免投河一死的下場。
”
在這一刻,紅蓮并不認為這個聽來支離破碎、虛妄奇幻的故事曾是婦人眞實生命的一部分。
在這一刻,紅蓮祇能想象自己的母親——一個長年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