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八章 遇见百分之百的红莲

首頁
    和剛結束的福克蘭群島戰役的話題。

    完美的女子這時朝越南呶了呶嘴,低聲說:“他弟妹還眞多。

    有一次他說西貢淪陷的時候一個光着身子跑在馬路上的小女孩——就是登上《時代》雜志封面那張照片裡的小女孩啊——是他妹妹。

    現在又冒出一個來。

    ”說着的時候她目不轉睛望着嘴角順出酒汁口涎來、開始打鼾的越南;彷佛并沒有太多嘲笑的意思。

    她的睫毛輕緩地眨了兩下,十分之舍不得将視線移開越南的樣子,才又說:“如果他眞有妹妹,做他妹妹一定很幸福。

    ”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妹妹?”我問。

     “天上的事我知道一半兒,地下的事我全知道。

    ”她說,同時在我面前用力搖起一隻銀亮銀亮的小壺。

    這時候我已經把越南和他的什麼妹妹抛到九重天外,專注地看着、想着面前這個完美的女子。

    她的左手腕桡骨内側,有個模模糊糊的紅印子,在昏黃閃爍的燈光下看它不清——也許是個胎記罷?如果是個十分明顯的胎記,那算不算破壞了完美呢?應該不算。

    我在肚子裡跟己說,随即打了個酒嗝兒。

    這是我第一次打酒嗝兒,我的感覺是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永遠靜止。

    在我過往的二十五年生命裡,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接近完美。

    因為就在這一刻,紅蓮把她的左手伸過來,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像胎記般的圖案是一朵赭紅色的蓮花。

    “我叫紅蓮。

    ”紅蓮說:“很高興認識你,張大舂。

    ” 對于紅蓮是如何知道我這個人的,我并不特别好奇。

    也許那幾個僑生先已告訴了她,也許她讀過一些我為了賺生活費而寫的小說或散文。

    總之,我并沒有懷疑她該不該認識我這件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

    紅蓮一杯接一杯地為客人們調着酒,再把酒杯底下托上一張張由廠商所提供的、印着各種啤酒商标的杯墊,順手抹淨了台面,便踅回我面前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着閑話。

    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那麼多話,事後卻連一個話題也不記得。

    祇知道她總是這麼開始的:“對了,從前我在做二廚的時候……”,或者是:“以前我在開出租車的時候……”,或者是:“我在買賣房屋的時候……” 我的老天爺,她好像什麼事都做過。

    她的聲音并不特别低,卻總能在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和顧客喧嘩聲中遞進我耳鼓的深處。

    她說話的時候也全然無意以她那豐富的工作曆練向我炫耀什麼,或訓示什麼;反而像是在和我一道打開一扇又一扇朝向世界的窗口。

    每一扇窗口外面都有一個讓我們同樣感到驚奇、詭異、燦爛、美好或滑稽的人生景緻。

    坦白說:我從來無法想象的“另一種生活”忽然就在這個夜晚洶湧澎湃地朝我沖襲而來。

    前所未有地,我終于知道“社會”這兩個字強勁飽滿的意義。

    有那麼幾個瞬間——在我喝到不知第幾杯“螺絲起子”、“血腥瑪麗”或“龍舌蘭日出”之後——我想起了小五,随即在同一剎那自骨髓深處湧出一種莫名的愧疚或嫌怨之感。

    好像我在替小五自慚形穢一樣。

    和紅蓮比起來,小五的娴靜溫柔乃至美麗都變得那樣平庸、俚俗、小家子氣起來。

    (小五此刻一定在她家客廳裡那架隻能映出紅藍紫三色的彩色電視機前面織織鈎鈎着什麼東西罷?)這種替小五自慚形穢的感覺不多時便會浮現一下,且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令人煩惡、越來越讓我恐懼不安起來。

    我不時地抗拒着這感覺,但是抗拒隻會使它更延滞、更清晰——最後我不得不痛苦地發現:它其實和小五一點關系也沒有!此刻盡管小五的确在家裡打着毛線、看着電視、跟着庸俗低劣的電子影像哭哭笑笑,然而我在紅蓮面前所意識到的愧窘隻不過是我對自己的不滿、卻把它轉移到小五身上而已。

     明白了這一點并不能改變什麼;相反地,這祇能使我在酒精浸透了的意識裡更加嫌厭小五和囚禁小五的那個監獄古井一般的村子,以及更加嫌厭我自己。

    然後,我狂暴地嘔吐着了。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