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不知是自發還是反射的光——劈打得支離破碎。
我回頭,趁自動門尙未全然關閉的剎那又瞥了那三輪車幾眼,它是狄斯可世代因為看不見未來而擺布出來的複古場面,斑駁故壯麗,猶如供應漫不經心的觀光客朝聖快門下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顯像的廢墟。
時間并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
一個我失落已久的句子閃了出來——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彭子越遠走山東拜學藝一去一年又半,藝成不成沒人知道,帶回來個粉妝玉球的大閨女倒是驚動了一胡同的街坊。
衆口争誇,/那泰安姑娘模樣兒俊俏,人也老實,祇身骨看來略嫌單薄,怎麼跟了彭子越卻頗費疑猜。
彭家兩房三代二十幾口人全是悶葫蘆罐兒,誰問起姑娘出身來曆,祇說是親戚。
興許也是怕起口舌,彭子越回家三天,便一個人搬出拐棒胡同,自往幹面胡同與他那打光杆兒的娘舅同住。
這一來落了形迹,又惹人閑話了大半年;有說那姑娘是船妓出身的、有說那姑娘是整編七十二師楊師長姨太太的、也有說那姑娘是個舉目無親的流亡學生的,無論怎麼說,結論總一緻:怎麼看上彭子越的?眞是。
彭子越遊學歸裡,仍不見出息。
原本的武館不肯再容留,他隻能跟着娘舅拉洋車。
從東四牌樓到東單牌樓、從皇城根兒到地安門、從天壇到雍和宮。
他自己無車不在行,更非俗稱“四腳班子”——也就是類似人力車夫工會組織——的一員,仗着他娘舅在班子裡算個“頭把式”,十天倒有八天給安派一輛車、一條路線,幹的是“替丁兒”,又名“挨諸葛”,全靠“四腳班子”大夥幫襯,分勻些活計讓他混口飯吃。
跑得一塊錢車資,實拿八角,兩毛歸公;比起剛入行、随老車把式推車認路的“跑輪兒徒弟”要稍稍敷裕些個。
活該小人賤命還要碰上黴運消磨。
九月二十四号這天,白日當空,街頭突然宣布戒嚴,各處牌樓上的闊嘴喇叭嗚嗚乍響,路口凡有警察亭子的地方也時時可以聽見哨聲起落。
不多時,打從前門起,繞皇城兜圈兒的幾路電車全沒了蹤迹,倒有一列載着武裝兵士的敞篷卡車自海澱方向開來,逢着大馬路口便跳下一批荷槍實彈的隊伍,人人瞋目遊睛、四方胡亂掃視,彷佛随時要撲灰趕塵的模樣兒——兇惡肅殺之中确乎還透着些無的放矢的倉皇氣。
這是冀察綏靖公署派出的部隊,據線報四出查捕中國共産黨的秘密電台主持分子和間諜組織。
行動發起不到兩個鐘頭,也就是當天近午時分,便傳出逮捕“高階層潛附匪諜首謀”多人;其中赫然包括保定綏靖公署的設計委員餘心清、情報處長謝士炎、副處長丁行之、參議梁藹然,以及三、五個秘書、參謀之類的人物。
另一方面,出馬協助冀察綏靖公署偵緝匪諜還有“保字号兒”裡的人物,此人姓徐名亮,一向在京、滬一帶協調幫會合作事宜;此番親自北上,手下率領了“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轄下三十多名便服赤手的練家子。
這一撥人馬在此次任務之中負責(捕拏的是另一批對象;其中有北平市政府地政局科長董劍萍、女子師範大學教授董肇箱、貝滿女中教員田伯嚴、北京大學學生李恭贻、孟憲功、電台主持人李政宣和一個神秘的江湖人物。
這些人各司其職、所事亦異,卻有一個共通之處:他們都是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翻刀弄掌、飛檐走壁,無不精湛——尤其是那個神秘的江湖人物。
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亦不立姓名字号,祇知道董劍萍等六人早年都是此人門生,經其指點開悟,才成就了各人一身的武藝。
究其實而言之:今番冀察綏靖公署之所以發動這麼一樁規模空前的捕諜行動,據聞竟是“保字号兒”所授意。
徐亮親赴北平督陣,為的也是這個——原來哥老會首洪達展有意接手擴充“新社會”羽翼,又有消息說那神秘的江湖人物目前為共産黨遊——軍隊大肆追捕、走投無路、間道潛赴北平,可能會去依附他那幾個門生。
洪某遂與徐亮定計,一方面向冀察綏靖公署透露一個“保字号兒”早已掌握的情報;那就是餘心清、謝士炎、丁行之和梁藹然這一路人等替共産黨做工作的底細;另一方面則羅織董劍萍等六人也是共謀的罪名事證,俾能一體拏押,之後再迫那神秘的江胡人物出首。
如果此人和“新社會”方面“不見外、又肯投效”的話,則董劍萍等六人“既往不咎、着即開釋”,一切但可歸因于匪諜大事誣枉,鬧了場誤會。
民國三十六年九月二十四号這天黃昏,路頭巷尾的軍警人員漸漸疏散,卻無任何消息宣布:究竟人車準上街了不?彭子越原想沿着哈德門大街沖北、好上東四南大街還車去,不意身後一緊——打從天外飛落一條人影,端坐在他的車上。
彭子越沒來得及回頭,後脖梗兒已然教一根杆棒之類的物事給頂住,車座兒上那人沉聲喊了句:“别回頭!”
“街上戒了嚴,不許出車。
”彭子越怯聲應道。
“俺囑咐你兩句話——哪兒也不去。
”
礙着脖梗兒給硬生生頂了個死緊,彭子越稍一偏動,四肢百骸便猶似通上了極強的電流,自百會以迄會陰,緣督脈上下無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可在這萬分難忍的苦楚之中,又隐隐藏着些快意,好像撒開一泡尿、或者抓着一處癢、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暢;偏在此際,他聽出來者——刻意壓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幾天不見,您小子怎麼幹上車把式了?”
“師、師父?”
來人正是歐陽秋。
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樣兒的一個手法,彭子越但覺頸脊之間一處骨隙倏忽湧入了一股源源不絕的沸湯熱油,同時聽見歐陽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練《無量壽功》,雖然搶入了第五層心法,可這陰維脈與任脈交會之天突、廉泉沒打通,陽維脈與手足少陽交會之風池、風池以上腦空、承靈、正營亦不通。
這幾個穴枯竭經時、虛耗既久,你祇消一運氣、一調息,脖頸上下就要分家——到時候兒一顆腦袋瓜子便像一泡氣球裡頭嵩着隻刺蜻——噗嚓!”
彭子越聞聽此言,眼一閉、脖一縮,祇覺喉歹天突、廉泉之間一陣收束緊張,皮肉有如被一條毳毳糙糖的麻繩箍住,且越箍越緊、越箍越熱,下手一摸,卻什麼也沒有。
“姑念你小子還是個有良心的,師父權且救下你一條性命,日後熬練,切記不可躁急貪功。
”說完,一道渾似五點梅花一般的尖針銳刺搶入玉枕,繞頸根下沿兒滾走一圈兒,既像紮、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過于前——彭子越想叫、喉頭卻彷佛上了鎖、加了焊,祇能嗫嗫然迸出“師父”二字。
好在歐陽秋這一出手,不過眨眼間事。
彭子越悶哼兩聲,原先極其熱燙的膚感登時散了。
打個譬喻來說:好比伏裡天酷暑難當、乃以煮滾的毛巾敷面揩體,當即自内而外、湧出一陣清涼之意。
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卻發現繞頸生出一圈兒寬可寸許、顆粒浮凸的毛囊。
當下捺不住,又要回頭,可頸根兒上仍杵着那支杆棒,此際彭子越分神轉念,忖道:師父是個癱廢,又發了瘋癫,此前一年六個月裡,從未見他行功出手,怎地這一會兒居然有偌大氣力?念頭閃過,脫口斥道:“你不是我師父!我師父又癱又瘋,連隻螞蟻都撚不着——”
“不癱不瘋,師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歐陽秋說着,半是笑、半是哭地枭鳴了幾聲,歎道:二一十年來,江湖中人皆稱“講功壇”光說不練;要不是這“光說不練”的金字招牌,師父每日裡抵擋那些上門來試拳較掌的棍痞都應付不完了,還能栽培什麼好樣兒的人物?”
彭子越聽着像要明白了、卻仍透着五七分胡塗,還沒意會過來歐陽秋說的是不是瘋話,祇得随口點搭了一句:“好樣兒的人物?”
“祇可惜你入門太晚,沒趕上打鬼子那些年——雖說是兵荒馬亂,總然還是槍尖朝外、刀刃向敵,有些大是大非的時節;師父也點化過幾個資質佳、品行好、端方秀異的人才;你,恐怕終究是及不上你那幾位師哥的修為了。
”歐陽秋說到此處,忍不住又疊聲長歎了片刻,才掉轉話鋒,道:“至于這兩年來,師父裝癡賣傻,也是實出無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務機關裡那些鷹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講功壇”的虛實究竟來?——倒是耽誤了你千裡迢迢、前來投拜的一片向學之心,師父着實歉疚難安得很——這一部《無量壽功》,畢竟原非師父所有,不該私藏獨占;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後能成就多麼深的造詣,便非你我師徒所能強求的了。
”
一聽說起偷學《無量壽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師父到了;且那話裡的意思,非但全無瞋怪怨怒,反而多的是寬憫慷慨,當下倒羞恧自!/貝起來,想起月前匆促間臨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張喪志、慌速竄走,于身陷槍林彈雨的師父竟無半點憂灼恤念,兩相對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慚愧、弟子沒能照料師父;弟子——”
“這卻正是師父要囑咐你的頭一樁事:”歐陽秋道:“習武之人,力敵數十百衆,最喜逞豪勇、鬥意氣,揚名立萬,還洋洋自得,号稱“俠道”。
我有一子,便是受了書場戲台上那些撲刀趕棒故事的蠱毒,如今流落天涯,尙不知落個什麼樣的了局。
你是我關門弟子,切記我諄諄一言:萬萬不可以俠自任。
”
“弟子記下了。
”
“再者,”歐陽秋說着時,已然從車座兒裡将那部《無量壽功》扔上前來,端端落在車前橫杆彎角之處:“這部功法乃是一個名喚“魏三”之人所贈,回想起來,魏三随手便将他家傳之學授與我這麼一個萍水相逢的落難之人,其中很有些深意——人家所期許于我者,乃是一副無私能舍的心腸;即此,師父也把這副心腸傳了你。
從今而後,你處世為人,也就知所進退了。
”
“弟子也記下了。
”
“此外嘛——眼前還有樁小事,做師父的得央你幫個忙,此事你樂意擔下便擔下,不樂意便拉倒——”
“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逞什麼熊?你忘了師父頭一樁囑咐了?”歐陽秋暗裡一運勁兒,彭子越祇道後頸上的杆棒直要貫喉而入,不覺把個腦袋又垂低了些,聽他師父娓娓道出了究竟。
原來前此二十年間,“講功壇”在北五省裡名聞遐迩,出入不下數千人衆,其中十成九九皆是聽掌故、湊熱鬧、閑來無事登門入座,把歐陽秋當成個說書人一般看待。
興緻高些的,連月捧場不失一日,但覺故實引人入勝,便赍發幾角賞錢作酬。
正經活計忙碌些的,三天打漁、兩日曬網、到席則聽講、缺席亦無妨害。
要之如觀人逞口舌賣藝、打發慌悶光陰而已。
然而,誠如武林史所載者,歐陽秋也頗知“詳觀愼擇”,凡是碰上資質品行俱佳的,無不傾囊以授,使之“各自會心”、“勇猛精進”。
廿載以下,果爾調教了董劍萍、董肇筠、田伯嚴、李恭贻、孟憲功和李政宣等六人。
這六人也是“講功壇”往來門客之中俱得《無量壽功》所載眞傳者。
其中二董淹留泰安時日較長,各有三、四年光景;李政宣成功至速,也有一年八個月辰光。
孟憲功入門時年紀尙輕,僅十五歲,田伯嚴最稱年長,出師時已逾知命。
李恭贻所遇最奇,可以岔筆叙之。
此人年幼時得了個怪病,高燒十日不退,教個江湖術士下虎狼藥退燒之後兩腿癱麻萎悴,略無一斤半兩的氣力。
此後,這李恭贻就在地方上匍匐行乞,天天到“講功壇”前讨些殘羹剩飯,閑耳旁聽宣講。
一日聽到歐陽秋說張紫陽《八脈經》,至“八脈者,先天大道之根,一元之袓,采之惟在陰驕為先。
此脈纔動,諸脈皆通。
”以及“陰驕一脈,散在丹經——上通泥丸、下透湧泉;使眞炁聚散,皆從此關竅。
”堂上衆人已昏惓不支、鼾息大作,獨門外這李恭贻殘疾在身,加意凝神領會,當下随之觀想,自起脈之跟中,偏及足少陽然谷穴,再同足少陰循内踝下照海穴,忽然感覺内踝骨上二寸交信穴抖跳了一陣,這已是他病足以來所未曾有過的奇遇。
接着,聽見屋裡的歐陽秋複開言道:“……故天門常開、地戶永閉。
尻脈周流于一身,貫通上下,和氣自然上朝;陽長陰消,水中火發,雪裡花開。
門外空腹漢子且昏且默、如醉如癡——要知西南之鄉乃坤地,尾闾之前、膀胱之後、小腸之下、靈龜之上。
此乃大地逐日所生,炁根産沿之地也。
一息既入、令胞中略轉,透通陰蹑八穴,起來行走便了。
”歐陽秋話才說完,門外這“空腹漢——子”居然當眞像個醉鬼似地走了進來,雙膝落地,伏拜不起。
這年李恭贻十七,二十歲出師之後反倒得了歐陽秋發囊資助,到濟南府育英中學就讀,走上一條學子的道路。
歐陽秋對這先後投拜門下學藝的六人,總有一番交代;除了“萬萬不可以俠自任”、“無私能舍”之外,更曾一再耳提面命:“講功壇”一非幫會、二非門派,絕不可廣為薦引,大肆招徕,以免聚結莠秕、滋生擾攘。
至于歐陽秋的名号,更不許向人吐露宣揚——不消說:這是當年他赴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武術考試”铩羽而歸所換得的一個教訓:自凡人心存一點虛榮好尙,放不開顯揚姓字的念頭,于藝業便終須是窒礙、終須是捆縛。
此六子容或不敢違拗師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隐、卻難以擺脫悠悠之談。
終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見同邑之子李恭賠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報章之專門刊登“曲線消息”的編采人士透露:李恭贻原是個癱廢的乞兒,若未經一番非比尋常的奇遇豈克臻此?“曲線消——”乃街談巷議、言事風聞;“相承有此一說,何必究所從來?”徑給登了一篇“癱子疊遭奇遇/乞兒竟入上庠”的特寫,繪形縫聲,語多穿鑿,于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語喧騰于市。
李恭胎一見消息走光,違失師父訓誨,又恐新聞界附會生事,一怒之下,辍學而去——幾乎和他同時離校的還有一個也來自泰安的孟憲功。
這一下“曲線消息”更有得寫,說北大兩名學生無故中辍課業,恐與秘密社會之煽惑不無幹系。
如此捕風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号兒”的注意,自然特别簡派眼線、多方查訪。
春去秋來,前後搜羅了大半年,終于從泰安“淪陷區”——也叫“解放區”——聽來了一個離奇的傳聞;說是一隊槍兵放了一排火炮、轟垮一幢民宅、卻仍沒能逮住一個江湖高手。
此外,還打聽出四個名字——這四口人先後不約而同地在泰安待過,回北京落腳也頗有時日;且在行家眼中一“過”,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對付的能人。
終于在九月二十四号上,“保字号兒”兵分六路,刻意不帶刀槍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諜。
說也奇怪,這六人各隻分辯了幾句,既不恃強拒捕、也不運功走逃;彷佛這祇是場尋常易解的誤會,便跟着徐亮的特務來到了永定門外長春觀西側的一丬聚珍堂當鋪。
為什麼是當鋪,仍須分筆詳說。
清中葉左宗棠駐新疆,為了給發配充軍的人犯尋一生路,特許其集資設立押店;後來赦釋回京而仍操此業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裡外的典當鋪子還一直維持着原先獄中的部分形式。
比方說:大門前放一束油布紮箍的幌子,即仿獄中曾于牢房外懸挂衣、傘以為質押處認記的舊制。
又如以磚砌牆、另築紅色木欄圍之;院内必以石材蓋庫房,房舍亦必以镂石為窗戶,一似監牢。
之所以如此,當然不祇為了懷古,更出于防盜防賊的實用目的。
是以“保字号兒”索性盤下了聚珍堂,平時仍雇有朝奉、掌櫃、夥計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憲警同調協辦的案子,便以此為羁押人犯、鞫審刑訊之地。
徐亮畢竟是大特務,行事自有主張;他逮住了這六人,目的卻是要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是以非徒不諱形迹,且當即透過廣播電台和報紙号外出播消息:這六人算是“主動到案說明,還須另行查察首謀”。
另一方面,北平在地的洪英光棍則一傳十、十傳百地到處散布着一個說法:“新社會”方面正千呼萬喚、等一位江湖高人上聚珍堂“前去投效”。
歐陽秋總還是個實心眼的人,識不破徐亮的皮裡春秋;隻道這六個門生暴構橫禍,皆因自己而起——否則月前何至于有那麼——标槍兵上門濫射?其情說不準還與歐陽昆侖昔年犯下的一樁讓他至今不明就裡的什麼案子有關。
即此作想,歐陽秋便打定主意,自上聚珍堂去“認案”,管它首謀些怎樣的事,祇管一體擔承下來就是。
至于托彭子越幫忙的一樁小事,則是想央請“四腳班子”——也就是洋車車幫——給打聽打聽,能否在茫茫人海之中,訪着歐陽昆侖下落,給帶個口信兒,就說父母雙雙客死異鄉,泰安則遍地虎狼,他可是萬萬不必以故裡為念了。
接着又交代那歐陽昆侖年約二十許,自幼寸發不生,号稱光頭大俠,生得一副劍眉星目、紅唇皓齒、隆準高額、虎背猿腰;儀表十分出衆。
說到這兒,歐陽秋便再無一點聲息了。
“師父您、您究竟要作什麼打算?”彭子越聞言之下,不覺心一急、氣一躁,腦袋瓜兒往前稍稍伸探幾分,但聽耳後“哐啷”一聲重響,脖根之上乍地一輕;再回頭時隻見車座和腳台之間直楞楞躺着支鐵杆子,哪裡還有他師父的影子?
這半晌折騰,日後可苦了彭子越。
他撒下車、收起《無量壽功》、回屋跟他娘舅打商議。
“四腳班子”裡的頭兒是何等精明江湖?一聽浮掠首尾,便跌足歎道:“你師父一準是上聚珍堂投案去的。
此去九死一生,你恐怕再也見不着他了。
”
照這位娘舅的揣測:天地會挾着“保字号兒”令箭、出動大批人馬北來,應該出自一萬全的布劃,進可如何、退可如何,俱有定策。
其中“捉拏共黨間諜”便該是個可松可緊的“活套頭”。
倘若歐陽秋——甚至他那六位高足——情願投效,活套頭就松個口兒,大夥兒黑裡白裡都算“朋友”;要是三句話鬥不上榫,活套頭往裡一收、再加個單系十字纏裹,七條人命全歸在“共諜”帳上,不外是就地正法而已。
怕就怕歐陽秋天眞爛漫,以為他單槍匹馬闖入聚珍堂,一肩扛起人家給羅織的什麼罪名,還巴望特務們能網開一面,放過先前六人,這就透底白搭了。
“師父總勉勵咱們别逞熊、萬萬不可以俠自任;照說不至于——”
彭子越話還沒嘀咕完,腦袋上楞生生吃了他娘舅一煙鍋,娘舅頂問了一句:“那麼他沒災沒病的,這“客死”二字該當作何說解?”
這一夜,車是來不及還了,彭子越不必同娘舅窩擠,自就車下鋪了皮氈草薦寝息;可怎麼也困不着,滿腦子祇